老師！你哭了？

「……………」「……………..」學生七嘴八舌，我如鴨子聽雷。
「….這是短褲，這是腳….這是腳鐐…」阿飛看我一臉茫然，抓起筆，就為我圖解。
「釘子從這裡打進去！」阿飛重重的畫下，入木三分，好像釘子真的敲進了腳鐐，扣死了。
「好，老師，要洗澡時，褲子如何脫下來？」
「腳鐐不能打開再脫嗎？」我傻傻的問。
「不能！釘死了的。腳鐐有三斤重的、有五斤重的，要一直戴著，洗澡、睡覺都是！」
「不能穿著褲子洗？」
「不行！外褲、內褲都要脫下來，洗完還要再穿上去。老師，要怎麼穿上去？」
什麼？什麼？一個問題還沒解決，另一個問題又來了。
看我苦思不得，小詹說話了：「老師，方法只有一個啦！脫下來和穿上去是同樣方法啦！像我這麼胖，每次脫下穿上都磨破一層皮。」
「這很難想耶！」我搔搔頭「如果新來的不會，他要怎麼洗澡？」
「老鳥會教菜鳥啦！這就叫做互相研究求進步啦！」
小詹說話詼諧有趣，台語很溜，是個標準「台客」。
「不過，老師，我們不會告訴你方法的，你自己回去想，算家庭作業。」慶仔突然冒出這句話，惹得大家開懷大笑。
這算什麼？家庭作業！是對我這「肉腳」老師的震撼教育嗎？
「可是，你們現在沒有戴腳鐐啊！」
「違規就會釘腳鐐！」
「什麼違規？」
「違規就是違反監獄規定啦！比如說打架啦！」大丙大約看我既「肉腳」且「笨」，就大剌剌的「教育」起我來：「違規除了釘腳鐐，還要出操，還要被關進『重新門』。」
我看著大丙，一臉疑惑。大丙人高馬大，聲如宏鐘，在班上是說得起話的。
「重新門就是個小房間，躺下來就差不多一個人長，高一點的人腳就會碰到門，無法伸直。沒有窗，很熱，廁所就是一條溝，也在裡面，上面有一塊鐵板，上廁所時拉開鐵板，睡覺時蓋上鐵板，頭就睡在鐵板上，鐵板有縫隙，很臭….。」
大丙一路解釋，不時有人橫插進去一、兩句話，幫著註解。
我有點好奇：「你們都有經驗？」
頭一個一個點下來，看著眼前這些大哥級學生，身上的刺青一個賽一個耀眼，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進入了龍潭虎穴。
教室裡有了短暫的靜默，突然，帥龍迸出了一句話，他一向語不驚人死不休。
「重新門是有點窒息啦！但黑房就更令人自閉了！」
天啊！今天是什麼日子？我還搞不定腳鐐和洗澡的關係，就又來了黑房和自閉的問題。
「黑房比重新門大一些，是獨居房，只關一個人，沒有窗戶。整天亮著燈，監視器也是二十四小時開著。洗澡、上廁所，都在裡面，沒有門，就是在監視器下洗澡、上廁所啦！看不到陽光，也不知道白天黑夜，也沒有所謂作息時間，只有雜役從門上方的小洞塞進餐盒，你才知道，吃飯了。」
帥龍一口氣講到這兒才停下來，我逮到這個空隙問他：「你為何被關在黑房裡？」
「因為我被判死刑。那時，家裡的人要幫我上訴，我卻覺得人生完全沒有希望了，我整個人都放棄了，吃吃睡睡醒醒，渾渾噩噩，燈是亮著的，卻覺得暗無天日。那時又有毒癮，發作時如千蟻上身，痛苦到只有撞牆。」
「後來，毒癮漸漸沒了，情緒卻開始不穩，因為沒有人說話，因為沒有希望，我開始捶牆壁，捶著捶著就覺得很自閉。我在黑房關了六個月，剛出來那幾天不會說話，因為忘了話要怎麼說了，那時候…….。」
帥龍說到這裡，地震動了一下。
「地震耶！地震！」阿飛叫起來，他才剛叫完，地震也停了！
「老師！我在黑房就碰到地震。」帥龍話鋒一轉，居然就談起地震了！
「就是九二一地震，天搖地動，黑房的牆壁和天花板都裂開了，屋頂上的水塔倒下來，水從天花板流下來，像瀑布一樣耶！房間那麼小，又一直搖，我站都站不穩，也無處可躲，整個人就在水瀑下沖。那時，一片漆黑，天花板一直發出斷裂的聲音，好像隨時要塌下來，我那時心裡想，死於地震也是命。」
帥龍越說越大聲，越急促，想重建九二一那晚的景象。
「管理員衝進來要打開門，一陣劇烈震動，他滾到門的另一邊去了。他第二次衝進來，還沒到門邊又來了一個更大的震動，他只好衝出去。最後，終於在千鈞一髮中將門打開，把我帶出去，出去後………….。」
小詹不等帥龍說下去，從中攔截，搶著說話。
「老師，那時我在埔里當兵，我們在第一時間就被載往災區，軍車才停下，就有許多人圍過來，跪下來哭著求著我們去救人。我們不停的挖，不停的搬屍體。我們自己也嚇得全身發抖，因為太恐怖了，沒有腳的，腦漿跑出來的。後來不停的抬屍體，根本沒有時間害怕了！」
小詹才剛停下來，阿飛立刻跟進。他說：
「那時我在外島當兵，有個同梯的是埔里人，早上盯著電視看，大家還一直安慰他，應該沒事。到了下午才接到消息，他們一家十幾個人都死了，整個家族只剩他一個人，軍隊立刻讓他辦退伍，好趕回去處理後事，大家看著哭腫眼睛的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個小小的地震讓整個教室天地變色，風起雲湧。大家七嘴八舌的把話岔到九二一大地震上，我趕緊控制住場面，把焦點轉回課本上。
我一面上課一面注意到帥龍低頭在紙上畫圈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上課一向是很專心的。
我輕輕的喊他，他抬起頭，大家的眼光轉向他。
　「你不大專心喔！有事嗎？」
　「沒事，老師，沒事。」他低下頭又抬起頭，我看到他兩眼迷離。
「因為剛剛提到腳鐐和黑房，讓我想起塵封的往事，不堪回首啊！」
　嘴說沒事的他，這會卻又自顧自的一路說下去，我望著他深邃的眼睛，沒有攔他。
「當年犯案判刑被關到黑房，第一次面會時，戴著腳鐐手銬，隔著玻璃看到憔悴的媽媽，我就只能低著頭盯著桌上那隻電話，不敢再看媽媽，也不敢拿起電話，怕被媽媽看到手銬，怕眼淚會掉下來。因為時間有限，妹妹急著拍打玻璃，指著電話，叫我拿起來。」
我感覺到帥龍的聲音變了，我感覺到我的眼睛濕了，我拼命眨眼睛，深呼吸。
「我終於拿起電話，媽媽也拿著電話，隔著玻璃，兩個人泣不成聲，根本無法講話，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不孝。後來媽媽跟我說，他會請律師幫我上訴，叫我不要放棄。」
天底下永不放棄孩子的就是母親啊！我覺得眼睛越來越霧了。偏偏小詹這時也提到他媽媽。
「我是自己去投案的，我其實掙扎得很厲害，我只要遠走高飛，就不必被關了。但，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做錯就接受刑罰吧！我本來要一個人自己去的，但爸爸媽媽堅持要帶我去。他們替我戴上手銬，要上腳鐐時，媽媽再也忍不住，跑過來抱著我一直哭。等上完腳鐐，我強忍著不掉淚， 揮手趕他們回去，等到他們一轉身，我的淚珠就成串成串掉下來。」
我的淚水也滑下臉頰，我靜靜的任其流，不敢稍動。沒想到話不多的慶仔這時也受到感染，說起了他的母親。
「我剛被關那年病的很重，需要到外面就醫，他們讓媽媽來醫院看我，我遠遠看到媽媽走來，就請戒護班長幫我拿一床棉被蓋上，怕媽媽看到我戴上腳鐐手銬會難過，沒想到媽媽一來就著急的想看我瘦成怎樣，掀開被子，看到腳鐐手銬，就立刻趴在我身上號啕大哭了。」
我的喉嚨哽住了，淚水氾濫成河，只好掏出手帕擦拭。
「老師！你哭了？」大丙的大嗓門一喊，淚水更如潰堤。其他的人也叫了起來。
「老師，還有我的呢！」一直沒說話的細漢仔突然大聲說：「不過，我的是好笑的。雖說是好笑的，但連戒護班長都替我掉眼淚呢！我以後再說給你聽。」
我知道細漢仔是為了要沖淡哀傷的氣氛，但淚水扔不斷湧出，我拼命猛擦，就要下課了，我不能紅腫著眼睛走出教室啊！要帶我離開的戒護班長看了一定會問的呀！
只是，只是，不管怎樣的孩子，天下的媽媽為孩子流的眼淚都是一樣的啊！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帥龍也舉起手擦眼淚，他的手背上刺著一條活現的神龍！
龍騰欲飛，只不知是飛龍在天？還是潛龍有悔？
天有點涼了，走出監獄大門，暮色蒼茫，歸巢的鳥兒在微亮的天空畫出美麗的剪影。耳中響起阿強幾天前講的話。
「少年時不會想，現在進到這裡來才知道全世界不會離棄你的只有父母。所以，一心一意只想趕快出去孝順父母，絕不再進來了。只是，真的出去了，受到挫折、受到歧視，能保證不再走回頭路？外面的誘惑很多，酒肉朋友依舊在，要怎樣完全斷絕，真的只有靠堅強的意志力了。不過，現在大家年紀比較大了，比較會想了，再加上讀書也使我們成熟不少，我們不會再進來的。老師！你放心！」
年少輕狂，換來了鐵窗生涯，傷了父母多少的心，而今，日升日落，還有多少歲月能留在父母的身邊呢？
回家的路上，一顆又紅又圓的夕陽鑲嵌在路的盡頭，心緒翻飛，我朝著夕陽筆直的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