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15 01:47:04Marisol

仰臥的夜晚


(譯自Julio Cortazar)

☆… 他們在某個時期出來獵殺敵人,他們稱做百花戰爭。 …☆

當他走到旅館門廳的一半時,他想應該時候不早了,於是他快步走到街上,並取出隔壁管理員允許他停放在一角的機車。自街角的珠寶店裡,他看見時間是八點五十分,他有寬裕的時間到達他要去的地方。陽光從市中心的高樓間透射下來,而他─對他自己來說,該開始想想,因為他沒有名字─他騎上了機車,並享受著兜風。機車在他腿間吼叫,一陣涼風拍打著他的長褲。

他任由那些謎樣事物(粉紅的、白的)和市中心街上一排有著發亮櫥窗的商店從身旁而過。現在,他進入全程中最令人愉快的一段路,這才是真正的兜風:一條長長的街道,圍繞著樹,沒有什麼車輛,寬闊的別墅前,有延伸到人行道的花園,而且僅用低低的圍欄隔開。他也許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但正確的靠右騎著,他任由當天的光潔,與剛開始的輕微抽搐所帶領。或許他不由自主的放鬆,使他無法避免這場災禍。當他看到站在街角的那個女人,既使行車道是綠燈,卻仍邁步向前走時,任何簡單的解決方法已是太遲。他手腳併用地緊急煞車,將車往左偏;他聽見女人的尖叫聲,在撞擊的同時,他失去了視覺,就好比突然睡著了一般。

他很快的從昏迷中清醒。四、五個年輕人正將他從機車下拉出。他嚐到鹽和血的味道,並感到膝蓋的疼痛。當他們把他抬起時,他大叫,因為他無法忍受右臂承擔的壓力。浮現在他面前的幾張臉孔,正在用配合不上的聲音,以笑話和安心的話鼓勵他。唯一讓他擔憂減輕的是,他聽見已確定當時過街的權力在他。接著,他問起那個女人,一面努力克制著喉頭湧上的噁心。就在他們把仰臥的他送往最近藥局的路上,他得知那個肇禍者不過腿上擦破了皮。「您只碰到她一丁點兒,但是撞擊使您從車上飛出…」各式各樣的意見、叮嚀,慢慢的將他抬進門。一個穿制服的人給他喝了口酒,使他在這家小藥房的昏暗處稍微減輕了些痛苦。

警方的救護車在五分鐘後趕到。他們把他放上了白色擔架,使他終於能自由的伸展開來。他雖然很清醒,但知道自己正在可怕的休克作用影響下,他對陪伴他的警察比了比手勢。他的手臂已經幾乎不痛了,一個眉毛上的傷口淌著血,流了他滿臉,一、兩次他舔了舔流到唇邊的血。他覺得還好,那只是一場車禍、一場厄運罷了,只要安靜休養幾個星期就會沒事的。警察告訴他,他的機車並未十分損壞。「自然囉,」他說,「是我護住了它…」兩人都笑了。到達醫院時,警察和他握了手,並祝他好運。一點一點地,噁心又開始襲來。他們把他放在一張有輪子的活動床上,並將他推向醫院盡頭的樓房。一路,他們穿過有許多鳥兒的樹。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睡著或是被麻醉了。然而,他們讓他在一間充滿醫院氣味的房間待了好一會兒,填了入院卡,脫下衣服,並換上一件硬質感的灰色衫。他們小心地移動他的手臂,盡量不弄痛他。護士們一直對他說著笑話,要不是胃抽筋,他會覺得很好,甚至高興。

他們將他帶到X光室。二十分鐘後,仍帶潮濕的片子,就像一塊黑色墓碑擱在他胸前。接著,他被轉往手術室。一個高瘦穿白服的人靠近,看了看X光片。一雙女人的手調整他頭部的位置,他感到他從一張床移到了另一張。穿白服的男人再次靠近,微笑著,右手拿著明晃晃的東西。他拍了拍他的臉頰,並對站在後面的那人做個手勢。

他作的這個夢有些奇怪,因為夢中充滿了各種氣味,而他從不曾夢過氣味。首先,他聞到沼澤的氣味,因為路的左邊是沼澤,以及掉下去便無人生還的顫沼。但是,這個氣味終止了,取代而來的是一種混合的、黑暗如躲避阿茲台克人夜晚般的香氣。然而,一切卻是那麼的自然,他必須逃離阿茲台克人的獵殺。他唯一的機會,便是躲藏在叢林的最深處。他必須小心不要遠離了只有他們摩斯台克人才識得的小徑。

最折磨他的,還是這種氣味,既使他已完全接受這是個夢,他仍覺得有些不太尋常,直到現在他尚未參與這個遊戲。「聞起來像戰爭」,他想。出於本能,他摸了摸插在編織腰帶間的石製匕首。一個料想不到的聲音,使他立刻蹲下,一動也不敢動,並且開始發抖。害怕並不奇怪,因為在他的夢中充滿了恐懼。他等待著,一棵矮灌木的樹枝及沒有星星的夜晚遮掩了他。很遠的地方,或許就在大湖的另一頭,他們正升起營火,熊熊火光染紅了那一部份的天空。聲音並未重複,聽起來就像踩斷樹枝時所發出的聲響。也許,那是一隻動物,和他一樣在躲避戰爭的氣味。他慢慢直立起身子,四處觀察著。他再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恐懼就和氣味一樣持續,那種百花戰爭強烈的甜焚香味。他必須繼續走,一面提防著沼澤,直到叢林的中心為止。他摸索著路,並不時蹲下來觸摸結實的地面。這樣,他走了幾步。其實,要不是顫沼在他身旁顫動,他會十分願意用跑的。在霧中的小徑上,他尋找著方向。突然,他嗅到一股他最害怕的氣味,他絕望的向前一跳。

「您會從床上跌下來的。」隔床的病人說。「不要蹦得那麼厲害,朋友。」

他睜開眼睛,正值下午時分,太陽已從長型病房的大窗戶而下,當他試著對他的鄰居笑笑時,他的身體幾乎已脫離了那惡夢的最後一幕。他的手臂上了石膏,吊在一個有秤鉈和滑輪的機器上。他感到口渴,就好像跑了幾公里路似的,但是他們不想給他太多水,只讓他濕潤了雙唇和漱個口。高燒又慢慢戰勝了他。他可以再睡一次,但是他品嚐清醒時的快樂,於是半閉著眼,聽著其他病患的對話,時而回答一些問題。他看到一台白色小手推車推到他的床邊,一位金髮護士在他大腿上擦了酒精,然後插入一根粗針,粗針連接著一條管子,管子的最上端是一瓶渾濁液體。一位年輕醫師帶來一台金屬與皮革製成的機器,並安置在他健康的手臂上,以便檢驗一些東西。夜晚來臨,高燒輕柔地把他拖向另一個世界,那裡的事物如劇院裡的悲喜面具般立體,那麼地真實與甜蜜,有時卻又有些令人反感。就好比正在看一部無聊的電影,一旦想到街上更糟,便又留下來。

他拿到一杯好極了的金黃色湯汁,聞起來像長蒜、像芹菜、像香菜。一小塊麵包,比任何酒席都來得珍貴,他一點點地弄碎吃。他的手臂已經不痛了,只有眉毛,在縫合的地方,偶爾會猛地一下感到火辣辣的扎傷。當他看到對面大窗戶外,已轉成深藍色的斑點時,他想,應該不會太難睡著。有一點不舒適,仰臥著,他舔了舔乾燥發熱的雙唇。接著,他舔到了湯汁的味道。他幸福地嘆口氣,離開了。

起初,是一個混淆。一瞬間,所有遲鈍、或茫茫然的感覺全回到他身上。他明白了他正在黑暗中奔跑,既使枝椏上露出的天空比其他地方要亮些。「道路」,他想。「我離開了道路。」他的雙腳沉在樹葉和爛泥中,若沒有矮灌木的樹枝能拍打到他身上、或是腿上的話,他將無法前進任何一步。氣喘吁吁地,他知道自己雖處在黑暗與寂靜中,他已被困住了。於是,他彎下來靜靜的聽,或許道路就在附近,破曉時分的第一道光線就能使他看到它。然而,現在沒有任何方法能找到它。他的手不自覺地抓緊匕首上的握柄。匕首就像一隻泥沼裡出來的蠍子,被他舉到掛著護身符的脖子前。他的嘴唇微微一動,他開始輕聲祈求帶來幸福月亮的玉米、祈求至高的女神,那位給予摩斯台克人幸福的女神。在這同時,他感到污泥已慢慢淹至腳踝,他已無法忍受在這不知名灌木叢中黑暗處的等待。百花戰爭隨著月亮開始,已經過了三天三夜,只要他能逃至叢林的最深處,遠離沼澤地帶,或許戰士們就不會發現他的行蹤,因為他想到已有許多俘虜這樣做了。然而這個數目無法計數,唯一能數的,便是聖時。獵殺將持續至祭司們發出返回訊號。總有一定的數字與一定的結果,而他正處在聖時之中,屬於被獵者。

他聽見叫喊聲,便立即站直,手中握緊匕首。天空好像從地平線燃燒起來似的,他看見火把在樹枝間移動,火把非常靠近。戰爭的氣味是難忍的,當第一個敵人向他脖子撲來,石匕首刺入敵人胸膛時,他幾乎感到喜悅。光亮、歡呼聲已包圍了他,他一、兩次止住了這個氣氛,直到一條繩索從後面將他綁住。

「這是在發燒,」隔床的病人告訴他。「我以前開盲腸時也是這樣。喝些水,你就會睡得好了。」

他從另一方的夜晚歸來,病房裡溫暖的昏暗令他覺得愉快。一盞盡頭牆上的紫色燈,好像一隻守護眼。他聽到咳嗽聲、濃重的呼吸聲,與有時傳來的低聲對談。一切是那麼的令人高興與安全,沒有追捕,沒有… 他不願再想那個惡夢。有那麼多事情可供消遣!他看了看手臂上的石膏,滑輪舒適的把它吊在半空。他們為他放了瓶礦泉水在夜間小桌上。他貪心地從瓶口喝著。現在他能認清病房的樣子了:有三十張床,有裝了玻璃櫥窗的櫃子。他應該沒有發太高的燒了,他的臉上感到清涼。眉毛上只感到極輕微的疼痛,就好像要提醒他似的。他又重新見到自己從旅館出來,取了機車,誰又能料到事情是這樣的結局呢?他想確定車禍當時的情況,卻憤怒的發現到那是一個空洞,一份無法彌補的空虛。在撞擊與抬起他的那段時間,昏迷或其他的因素,使他無法看見任何東西。同時,他又感到這個空洞、這份虛無,似乎經歷了永恆。不,也不是時間,就好像他經由什麼,穿越了這個空洞,或是走了很長的一段距離。這次車禍,便是撞擊在路面上造成的。但不管怎麼說,當那些人將他自地下抬起時,他從這個黑洞出來,令他感到輕鬆。既使有手臂受傷的疼痛、破裂眉上的血、膝蓋的挫傷,他仍然感到回歸現實的輕鬆,感到被人扶持及救助。這很奇怪,改天他要問問辦公室裡的醫生。睡夢又慢慢戰勝了他,將他慢慢往下拉。枕頭是那麼的軟,發燒的喉嚨裡,有著清涼的礦泉水。或許他能真正的休息,不再有可惡的惡夢。高處的紫色燈一點一點地熄了。

由於他是仰臥著睡的,所以一點也不奇怪以同樣的姿勢再認識自己。不過,氣味轉換成了潮濕味,石縫中滲出的氣味。這使他喉頭一緊,並被迫明白。他睜開眼向四周看也無用,他已被完全的黑暗所包圍。他想要站起,才感到繩索縛住了手腳,他被牢拴在地上,在冰冷又潮濕的石板地上。寒冷戰勝了他赤裸的背和腿。他笨拙地用下巴想觸碰護身符,這才發現他們已將它拉掉。現在他已迷失,沒有任何祈禱能解救他的末日。遠處,他聽見由地牢石縫傳來的慶典銅鼓聲。他們將他帶到了神殿,而他正被關在神殿的地牢中,等待他的輪次。

他聽見吼叫聲,一聲沙啞的叫喊,迴盪在牆與牆之間。另一個吼叫聲,以嘆息收尾,這是他自己在黑暗中吼叫。他吼叫是因為他還活著,他以吼聲保護自己面對即將來臨的事,一個無法避免的結局。他想到關在其他牢房的同伴們,和那些上了祭台的同伴們,他又窒息的吼了一聲。他幾乎不能開口,牙床骨繃得緊緊的。同時,牙床骨又像橡皮般竭力慢慢鬆開。他抽搐著,扭曲著身體,奮力掙脫陷進肉裡的繩子。他的右臂,最強壯的那一隻,一直拉到無法忍受的疼痛才放棄。他看到他們開了雙重門,火把的味道比光線傳來的更早。身上只纏了一塊祭典布料的祭司助手們,走近時以輕蔑的眼光看他。光線反射出他們汗濕的軀幹,黑髮上插滿了羽毛。他們將他鬆了綁,改用熱呼呼、硬如銅鐵的手抓緊他。他感到被抬起,總是仰臥著,他被四個助手硬拖出走道。手持火把的人走在前面,盲目地照亮了有潮濕牆壁的走道和低矮的屋頂,低矮到他們必須低著頭走。現在他們帶著他走,帶著他走,這便是結局。仰臥著,他看到離他一公尺的石屋頂時而被火把反射出光亮。只要當石頂轉換成星空,並在他面前的祭台旁燃起歡呼與舞蹈時,那便是他的末日了。那走道似乎走不完,但總有走完的時候。突然,他聞到星空下的新鮮空氣,但是尚未到達,他們仍帶著他在紅色昏暗中永無止盡地走,粗魯的拖拉著他,而他並不願意,但既然他們早拉掉了他的護身符,他真正的心,生命的中心,又該如何阻止?

他一蹦又回到了醫院的夜晚,回到了甜蜜的晴朗天空,回到了溫柔包圍住他的陰影。他想他一定大叫過了,但他的鄰居們仍靜靜地熟睡著。在夜間小桌上,那瓶水有些泡沫,透明的影像對著大窗戶的藍影子。他喘息著,設法放鬆肺部。已遺忘的影像繼續黏在他的眼皮上,每當他一閉上眼睛,這些影像便馬上形成。他雖恐怖地直起身子,但現在享有真正的清醒,睡夢一直保護著他,很快就要天亮了,那時深沈的好夢會沒有影像,沒有任何東西…他很難維持睜開的雙眼,昏睡總強過他。他作了最後一次的努力,他用那隻健康的手做出要拿水瓶的樣子,但他沒有拿到,他的手指抓了個空。走道還是走不完,一塊接一塊的石頭,會突然閃著紅色的光芒。他仰臥著壓低呻吟,因為石頂就要走完了。他終於上了地面,就像從陰影的口中出來似的。助手們站直了身子,高高的下弦月照在他臉上,但他的雙眼不願看見它,他絕望的閉上又張開眼睛,尋找如何到另一處,能重新發現晴朗天空下保護的病房。每次他張開眼總是夜晚和月亮,就在他一步步上了祭台的時候。現在他的頭朝下吊著。高處燃著火堆,有散著香氣的紅色煙柱。他忽然瞥見紅色的石頭,上面淌著閃閃發亮的血跡。祭司擺動的雙腳一面拖拉,將他滾到北面的祭台。帶著最後一絲希望的他,用力閉上了眼皮,呻吟著希望能清醒。在短短的幾秒中,他以為達到了目的,他又靜止不動地躺在床上,只是平衡變成了頭朝下。然而,他嗅到了死亡,當他張開眼睛時,他看見祭司染血的身影,手上拿著石刀走向他。他再次閉上眼皮,既使他現在知道再也不會醒來,因為他本來就醒著,美妙的夢是另外一個。夢中,他走在驚奇城市裡的奇異街道,有燃燒著無火花、也無煙的綠光和紅光,一隻巨大的金屬昆蟲在他腿下嗡嗡作響。在那夢中無盡的謊言裡,他也從地下被抬起,也有一個持刀的人走向他,而他仰臥著。在火堆間,他閉上雙眼,仰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