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北極海邊，有一個與世無爭的天地，在這塊白茫茫雪原上，住著一群純樸人們。雖說現代房舍已經普及，老爺爺卻總喜歡帶著簡單裝備，離開小村，一個人在雪屋裡住上一陣子。年輕時，他就可以在極短時間內，用雪塊搭建半圓形的堅固雪屋。時光飛逝，當年毅然離開家鄉，充滿雄心壯志的人在哪兒？他記不起，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為人們口中的「爺爺」，成了一個愛回憶往事的老者呢？或許，住在雪屋裡，才能使他忘卻流失的歲月吧！

最近不知為什麼，老爺爺進城一趟後，回來也不在村裡久留，反而在雪屋獨居的時間更長了，大家擔心他的健康，勸他別離開小村，而他總說沒事，想一個人靜一靜。經常，老爺爺在雪屋的訪客，只有一個愛聽故事的小女孩。這天午後，小女孩帶了一個小包裹去探望他。一如往常，老爺爺在不遠處拿著釣竿，獨自在冰上垂釣。

「午安，爺爺！」小女孩問候道。
『午安，孩子。我猜，妳帶好吃的來了？』老爺爺抬起頭。
「是啊，您的鼻子真靈！」
小女孩邊說邊解開手中的包裹。刺鼻的腐爛海豹鰭味立刻擴散，老爺爺和小女孩相視一笑，這是只有他們才懂得的美味。老爺爺取出小刀，切下一小塊慢慢品嚐著。
「美食該配個好聽故事，自您上次從城裡回來，我就沒聽過任何故事了，您就說一個嘛！」慧黠的小女孩使計央求。
老爺爺沒回答，先嘆出長長的一口氣，北極的冷讓它形成了一層薄薄煙霧，小女孩等待著，她覺得老爺爺像是故事中的人物，總是來自遠方，來自一個神奇、迷離的世界。

良久，老爺爺終於開口：『妳有沒有聽說過“人魚”？』
「人魚？人魚是什麼？是人還是魚？」
『人魚長得像人，但是有魚的尾巴。』
「好奇怪喔，我從來沒見過，但是，世界上真的有人魚嗎？」
老爺爺神秘地笑笑：『妳的問題問得很好，可是我並不準備回答，留給妳自己去評斷。』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年輕的時候，曾離開過這裡，在遠洋漁船上工作，閒暇時，在茫茫大海上最好的消遣，就是和水手們交換新聞、聊聊各地的風土民情、和講述有趣的故事，我就是在那時候頭次接觸人魚的傳說。』
「人魚的故事是從哪裡傳來的呢？」
『東、西方都有，人魚在各處留下了他們的故事。』

『先說說東方吧！在遙遠的古老東方，有許多好聽的故事。一個想家的東方老水手，對我說過他們家鄉的人魚傳說。人魚除了特殊的外型，最特別的是他的眼淚。』
「眼淚有什麼特別？不就是水嗎？我記得您曾講過，有一個奇怪的國王，他將自己流下的每一滴眼淚，都收藏在一個淚滴瓶裡。」
『人魚的眼淚不同，和這位認為自己眼淚極為珍貴的國王更不同。人魚比人類善感，他流下的眼淚是珍珠。』
「珍珠？好美啊！我想，人魚一定非常善良，只有善良的人才能流出這麼美麗的眼淚。」
『珍珠的確很美。妳要知道，一顆小小珍珠的形成，是海蚌經年累月對痛苦的包容、傷痕的昇華。所以，珍珠的貴重不只是因為它很美，也同樣貴在它得來不易。』
「您的意思是，人魚的眼淚也得來不易？」
『妳說對了！人魚並不是隨時會流出珍珠眼淚，當人魚覺得不值得時，他是不會哭的，這是一個價值問題。』
「那麼價值的定義在哪裡呢？」

『這個問題我當年也問過。這個老水手以他們家鄉的一句話回答我，他說：“渴時一滴如甘露，醉後添杯不如無。”這句話的意思是，當妳覺得口渴時，哪怕是一滴水，妳也覺得美味無比，而且十分感激給妳水的人。反過來，假設有一天妳喝醉了，已經不想再喝下去，這時就算有人捧著名貴的酒請妳，妳也不見得喜歡。』
「我想我明白了。在不同的情形下，同樣的東西價值會不同。在最需要的時刻得到想要的東西，那就叫珍貴。」
『果然是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通。對貪得無厭的人，和並不需要的人，珍珠沒有意義，已失去了真正的價值。老水手告訴我，人魚曾出沒在不同的小漁村裡，他們喜歡在有月亮的夜晚出現，有的只是在岸邊唱歌，有的曾幫助過一些需要幫助的人，不過從沒有一個久留，他們總是離開，誰也不知去哪兒了。』
「人魚真是神秘啊！」
『他們是很神秘。不過，在東方，最起碼在老水手的家鄉，人魚的評價是正面的，不是害人精。』

「為什麼說人魚是害人精呢？」
『這得重頭說起。在美洲大陸尚未發現以前，向西的海域是一個未知世界，有著各式各樣的傳說，人魚的惑人歌聲，就是其中之一。』
「優美的歌聲誰不喜歡！怎麼說害人呢？」
『這個妳就有所不知了。水手在航行時最怕遇到人魚，因為他們的歌聲會使人喪失意志，忘記身在何處，在做什麼事，如此一來，不少的船隻就此葬身海底。只要是有經驗的航海人，在快要經過有人魚的海域時，都會提醒大家將耳朵塞住，免得受到干擾。』
「這樣做有用嗎？」
『多少有吧！只是聽說某些水手在見到美麗的人魚後，會情不自禁地想聽聽他們的聲音，最後迷失了自己，縱身跳入大海。』
「原來如此，不過也不能因為這樣把人魚歸為害人精吧！」
『的確，外界影響和自己內心比起來，還是內心比較重要，只有自己的愚昧才能使自己迷失。不過，能不被迷惑的人少之又少。』

「人魚的歌聲有這麼大的魔力？」小女孩駭然。
『人是很脆弱的，』老爺爺接著說：『每個人心中都可能有迷惑的人魚歌聲。』
「我還是不太明白，什麼是心中的人魚歌聲？」
『孩子，妳最記掛、最在意的是什麼？』
「媽媽答應給我做一件新皮襖，說了好久了，可是都沒有做…」
『哈哈哈…現在和妳談人魚歌聲可能不是時候，留給妳以後慢慢體會吧！人魚歌聲的誘惑，會使妳不計一切的想得到它，不論用任何條件，因為得不到只會使妳痛苦。』
「您心中的人魚歌聲是什麼？」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問。
『時間。』老爺爺抓起一把雪：『水可以凍結成冰，可是時間不能，它總是向前走，不斷流逝。』
「您會不計一切想挽留時間？」
老爺爺並沒有回答，反而問小女孩：『告訴我，妳覺得人魚像人還是像魚？』

小女孩想了一會兒，最後道：「我想不出來，我覺得人魚有人類的善良，又有魚類的自在，他們好像和我們交集很少，實在很難歸類！」
『妳錯了，交集是有的，曾有人魚想變成人，最後自己丟了命。』
「怎麼會這樣？」
『很久以前，海底有個人魚國，人魚國王有個小女兒，在偶然的機緣下，救了人類的王子，王子一無所知，人魚公主卻一見傾心，所以願意用自己的美妙聲音去向巫婆交換，把魚尾巴換成人的雙腿，而且還必須忍受走路時帶來的痛楚。』
「這樣的交換值得嗎？」小女孩為人魚公主擔心。
『這是人魚公主自己的選擇，』老爺爺輕輕地嘆了口氣：『其實，她付出的代價遠不止這些，背後隱藏的危機更大。如果王子最後的選擇不是她，那麼她只能化身成水面的泡沫，沒有退路。』

小女孩倒抽一口冷氣：「該不會是…悲劇真的發生了？」
『也差不多這樣。』老爺爺盡量輕描淡寫，悲劇本身已令人不勝欷噓，寫實的描述似乎太血淋淋了：『本來她還有機會恢復人魚身份，那就是將王子殺了，用王子的血來變回魚尾，可是她狠不下心來，只好自己變成泡沫。可惜一直到了最後，王子還是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太悲慘了！」小女孩明亮的眼珠裡，淚光在打著轉。「太悲慘了！」她重複著。
老爺爺和小女孩沈默好一陣子，似乎在為人魚公主的犧牲哀悼。小女孩的心情稍平復後，提出了她的疑問：『人魚公主是不是在做傻事？從頭到尾她都在吃虧，我想不出她得到了什麼？』

老爺爺淡淡地道：『孩子，我們回到了原點。』
「我不明白。」
『記得我們才討論過價值的定義嗎？世間任何事物的價值，關鍵是出現在對的時間、對的空間、對的人，錯了一樣都是遺憾。當妳不想喝水時，珍貴的水在妳面前也沒什麼價值。王子的眼中看不見珍珠的明亮，因為當時的他並不缺珍珠，既使珍珠得來不易。』
「我懂了，我們真的是回到了原點。人魚公主心中的“人魚歌聲”是愛情，這是王子所不能給的。」
『妳的理解能力真的很強。現在，妳可以自己判斷，世界上有沒有人魚了。』

小女孩正要回答，前方一座冰山傳出一個奇怪的聲響，好奇心重的小女孩立刻起身向前跑，她不想錯過任何可能曇花一現的奇景。當她繞過冰山的背面時，她發現還是來遲了，雪地上只留下一道拖曳過的痕跡，似乎有點像～魚尾？她發現，痕跡一直延伸到不遠處的冰河裡。她向冰河走去，看到河面上浮著幾個美麗的泡沫。光線反射出瑰麗色彩，像是一顆顆無暇的珍珠。當泡沫破滅的同時，她記起老爺爺說的：『水可以凍結成冰，可是時間不能，它總是向前走，不斷流逝。』於是，小女孩開始自言自語：「是，就是這樣。不管一個人的決定是對是錯，人生只有一次，不能重來，老爺爺還有什麼沒說的？」

小女孩再度狂奔，她想把剛才的發現告訴老爺爺，並且將剩下的疑惑問清楚。她有個預感，老爺爺會像人魚一樣悄悄離開，於是跑得更快了。當她遠遠的看見老爺爺仍坐在原處時，心安定了一半，不過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趕快跑回來。

老爺爺安詳的坐在原處，閉著雙眼，嘴角帶著微笑。小女孩覺得眼前的視線開始迷濛，她不該吵醒老爺爺，不該。所以，她抑制住嗚咽，走過去抱住老爺爺，靜靜地想了想，最後附在他的耳旁輕聲道：「爺爺，我相信有人魚，用心中的眼去看，人魚就在我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