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03 12:39:57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文學】交腳菩薩

 

交腳菩薩

【聯合報李渝/文】

2007.07.03 03:26 am

 

這裡的彌勒菩薩倒是保持了原來的姿身。梳著整潔的雲髻,穿著貼身的葆衣,博帶,肢體比例適中,線條在身上遊走得像輕雲像流水,多麼的清逸俊美,靈秀沉靜……

住在紐約,有大都會博物館就在上城,隨時可像後院一樣地逛過去,是一種方便的享受。

有特展的時候,寒暑假,我常乘松棻上班的時間,放自己一天假,乘坐火車和地鐵,快快樂樂地前去大都會。

松棻對美術館博物院興趣都不大,每次去都是為了陪我。

書上的圖片更好看,他說。

的確,掛在封閉的展覽室中,美術館裡的原作往往都顯得灰摸摸的,不及畫冊上或者幻燈片上印照得那麼清楚又明亮。

學藝術史的我,倒是把去美術館當成了小學生去郊遊一樣。

每次來到大都會,有幾件作品是總要重看的:維梅爾的〈拿著水瓶的女子〉,夏卡爾的〈飛翔愛人〉,基弗的〈沙灘上的波西米亞〉等,如果是去Moma,就是盧梭的〈酣睡的吉普賽人〉。

其中,放在二樓中國館入口處的交腳菩薩該是最喜歡的了。

走上寬敞的大理石台階,到二樓,通過一長列靜靜的瓷器展櫃,進大廳。依左牆而坐的第二座石像,就是交腳菩薩。

到跟前打個招呼,說,菩薩菩薩,又有一陣子沒見你,你好嗎?

菩薩俯身,低頭看著我,瞇起眼睛,靜靜地微笑著,不說一句話。

清涼的畫廳裡,菩薩端坐在須彌座上,總是耐心地等著我。

佛教雕像史中,彌勒菩薩常以兩種形象出現,都根據了《彌勒下生經》定型,一是這裡的十字交腳姿勢,表現他在下生之前,在兜率內院修行的樣子;一是側著身,稍傾一點頭,一腿歇放在另一腿上,一手支撐著下巴,表現他下生以後,在龍華樹下禪定的樣子;史上前者叫交腳或交趾菩薩,後者叫思維菩薩。

我倒希望坐在這裡的不是彌勒,而是也常交腳而坐的文殊菩薩———文殊Manjusri掌理文智,是個外貌清雋的知識分子。彌勒Matriya未來佛,在印度原鄉本也是極俊秀的,來到中國,變成了袒胸露肚的胖菩薩。

不過這裡的彌勒菩薩倒是保持了原來的姿身。

梳著整潔的雲髻,穿著貼身的葆衣,博帶,肢體比例適中,線條在身上遊走得像輕雲像流水,多麼的清逸俊美,靈秀沉靜,源起在中國北方的「瘦骨清像」的雕像風格,在這裡達到了極致,是第五世紀末,中國佛像藝術從肉體往精神超昇的精緻榜樣。

總教我著迷的文學美術方面的事,松棻不在身邊,都失去了意義和作用;不僅是藝術,人活著的一切和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和作用。

什麼都不想做,不能做,一下子連門都出不了。

不能買菜、燒飯,不能看報、看書、寫字。坐在屋裡的一角,每天,用自己的臂膀圍抱著自己的腿腳。

我只是坐在那兒,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看日光從窗照進來,變化著角度和形狀,從有光到無光。

這樣溫柔的光,一日工作完畢,我們總會不約地來到廚房的南窗前,一同任由它浸沁著。

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比松棻更了解日光、月光、陽光,清晨的光,黃昏的光,夜晚的光,春天的光,秋天的光,水上的光,花瓣上的光,葉影中的光,瞳仁裡的光,髮間的光,和其他各處各種各樣的光了。

我們會說著,說著光;天漸暗氣溫漸低,有點涼了,溫暖的手臂然後會攏來,厚軟的手會擁來。能寫出無比俊秀的字體和典麗的文字的手,掌心是無比的細和柔的。

坐到晚上,坐到夜。

沒有了松棻在身邊,一個人的日子怎麼過怎麼過?不眠的黑暗裡,我問自己;一種恐懼緊緊抓攫過來,時間和空間威脅過來。

我想起展覽室裡的交腳菩薩———是的,在不眠的夜,如你猜測,我想起了二樓展覽室裡的交腳菩薩。

我會再看見他麼?

有一天,有一天有一天,能不能再走上那條寬敞的大理石台階;走到菩薩的跟前,跟菩薩說,我回來了,經過了多少事,又活過來,瞧,總算又好好地,回來看你了。

低頭微笑,無聲地迎接,畢竟堅持了永不離棄的允諾。

不要緊的,菩薩安慰,不要緊的,妳會好的,會好的,好好的,什麼都沒有發生,一件事都沒有發生,不曾發生過。

再收拾起破碎的世界,一塊塊,一片片,小心翼翼,把它們再拼黏成原來的形狀吧。

菩薩菩薩,請務必讓這一天到來。否則———

就讓松棻回來回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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