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小說】紅腰子
紅腰子
小美人魚9281 / 2007-03-21
吃過晚飯,北京的一所軍事院校門前,劉隊長正在等人。他接到電話通知,解放軍報社的一位高級編輯也是著名書法家要來這裡體驗生活,希望劉隊長好好接待,最好能給院校留下墨寶。劉隊長也有份私心,就是請書法家給自己也寫幅字。所以劉隊長特意地站在門前等待。
一輛奧迪轎車停在門前,一位穿文職軍裝的人下了車,果然是文質彬彬,儀表不凡,保養的十分好,黑黑的大眼睛,白白的皮膚,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他快步走向劉隊長,搶先握住劉隊長的手,謙虛地自我介紹叫田學連。劉隊長讓客人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幾句寒暄之後,劉隊長問:「我能幫您什麼忙嗎?您需要什麼素材?」
田學連編輯低下了頭,輕輕地說:「我想見一個人,他是你們這裡的學員,叫王田力」。
劉隊長:「這沒問題,我這就打電話,您是他什麼人?」
田編輯嚥著吐沫費力地說:「我是他的生父,您先不要說我找他,也請您幫忙讓他和我呆一會兒。」
一聲報告之後,一個清秀的小學員站在門口,長的和田學連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田編輯馬上站起來,臉上堆著尷尬的笑。小伙子正眼也不睬他。只是看著隊長說:「隊長,我是王田力,您有事兒嗎?」
「你在我這兒坐會兒,幫我陪陪客人,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
「報告隊長,我們班裡在開班務會,班長讓我盡快趕回去,我走了」。
「回來,這是命令,我是隊長,你執行命令吧」。
學員還是轉過了身,馬上就要抬腳離去,就在這時,「紅兒!」田編輯出人意料的衝過去,跪倒在王田力的面前,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腿,「你別走,聽爸爸--------聽我---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即便是立刻死了,我也可以安心了!」這一刻田編輯的身體縮小成一團,不停的顫抖。
劉隊長出去了,他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外,為了不讓王田力走,心裡也想聽聽到底是什麼樣的故事。
屋裡的空氣凝結了,田編輯費力地站起來,拿出了一個紅布做的背心,「紅兒,你看,這個是你一出生穿的紅腰子,是你媽用我們結婚時候的紅布給你縫的,我一直保留了二十年。這是你出生兩個月的照片,我放在你的紅腰子裡。彷彿你還是那個我托在手心裡的嬰兒,一刻都不曾離開過我。」
「我是你的生生父親,你的名字是我起的,田力,也就是個男字,我和你媽希望你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穿著紅腰子,所以我們叫你的小名紅兒。你是我唯一的骨血,我以後再也沒有孩子,可能是做了虧心事,老天對我的懲罰。我在你出生十天後匆忙趕回家,不顧你熟睡,不顧你媽的責怪,不停的親吻你的小臉,小手,小腳,直到你醒來,但是你沒有哭,你出人意料的笑出聲,你看到我笑的咯咯的,小手揮舞著伸進我嘴裡,這是血脈親情,只有你和我有的,天生的。我和你媽給你洗澡,我們兩小心地捧著你這個小肉團,兩個人忙出一頭汗。每天晚上我們都要看你一小時才睡,即使在夜裡,我也要乘著月光,看看你。多少年之後我回憶那時的情景都歷歷在目。」
「千不該萬不該,我拋棄了你們母子,都是我的錯,因為我懦弱,我糊塗。我犯了我一生都不可原諒的錯誤。不奢望你們母子的原諒,就是想告訴你事情的經過」。
「我和你媽媽是自由戀愛,我家是走西口到的壩上楊柳灣村,我們是淮安人,因為你爺爺到西口外教書,所以帶我到了楊柳灣。到了那裡我還保留著寫毛筆字的愛好,那時候很窮,家裡買不起紙,我就在一塊石板上來回的寫字,然後用布擦去。每次寫完了,都要到水井邊去洗筆和布。你媽家的後門就對著水井,老看見一個大辮子,大眼睛的姑娘站在院裡看著我,我一看她就羞澀的低下頭。我們都有了好感,可是誰也不敢和誰說話。有一天,你媽問我怎麼不把字寫在紙上,我說沒有紙,你媽說:晚上,你到這裡等著,我拿麻紙給你,你要好好寫,別糟踐了。」
「我到晚上去了井邊,你媽飛快地把一包東西給了我,然後跑了。我拿回家一看,是一疊用來糊窗戶的麻紙,我在麻紙上,工整地用鐘王小楷寫著一首首詩詞,你爺爺說我的字精進了不少。等我寫完了麻紙,我下決心和你爺爺提出了提親的請求。你爺爺同意了,我們結婚了,那年我們才十九歲。這在當時的農村很正常。」
「婚後不久,我就參軍了,你媽也生了你,我們那時特別幸福。但是,幸福總是不長久。你爺爺是個光棍,你媽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擔負起了家裡女人該干的家務活,給你爺爺洗洗涮涮,縫縫補補。起初沒有什麼。有一天,你爺爺喝醉了酒,抱著你,對你媽說『今晚上,我要和孫子睡,你要不放心,你也在我屋裡睡』。就這句話,嚇的你媽連夜跑回了娘家。在你姥姥追問之下說了實話。你姥姥第二天一早,端著喂毛驢的草料簸箕,大聲地罵,老牲口,我來餵你來了,兒子不在了,你和兒媳婦耍什麼毛驢呢?從今後我閨女不能給你做飯了,我每天來給你喂草料。
你知道,你爺爺是個讀書人,臉上掛不住,收拾東西就到了部隊找我,到部隊後硬逼著我離婚,不離婚他就一頭碰死在我面前。和部隊的首長說,兒媳婦不孝順,親家打的他沒法活,只好回原籍。部隊領導看著痛哭的老頭就信了他的話。讓我自己回家解決。
我請了兩個月的假,回了家,我和你媽誰都不提這件事,我們比以前更恩愛,我一刻也不離地抱著你,眼睛看著你媽。那一年,我二十一歲,我想先離婚,哄哄你爺爺,再和你媽復婚。我帶你媽到鄉里去,謊稱是給她看病,自己先去了鄉公所,拿出部隊的離婚介紹信,工作人員只是叫你媽按個手印,我從外面把你媽叫進去,你媽不認識字,我讓她按,她就按了。辦完之後,我送你媽回家。悄悄地把你的照片和紅腰子放進了提包,告訴你媽,我的假期到了,我要走了。你媽送出我很遠,我一直沒有回頭,我怕她看見我的眼淚,也怕看見她的眼淚。回來後告訴你爺爺我離婚了。
我以為天衣無縫,但是你爺爺寫信給村裡的人告訴我離婚的消息。你媽不信,到鄉里查,知道是真的。她沒一個月就和王木匠,也就是你現在的爹成親了。等我趕回去,你媽她不見我,只是轉告我她要一個人把你拉扯大,讓我再找好媳婦,再生孩子去。
這麼多年我一次次地回到楊柳灣,希望你們原諒我,希望給你們補償,最好能帶走你。但是你們就是不理睬我。現在你長大了。求你不要讓我失望,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是我的兒子,這是事實,我會用後半生來補償你。
王田力看著眼前哭泣的男人,手裡拿著手絹大小的紅腰子。堅決地說:「我姓王,我的名字叫王田力,我的父親是楊柳灣的王木匠,我的母親是農村的苦命女人,和你這北京的高級編輯搭不上邊,你弄錯了,你請回吧。紅腰子還給你,我不是你的紅兒。請你不要再來了。」然後拉門走了。
劉隊長進了辦公室,田編輯呆坐在沙發上,臉上青紅不定。劉隊長請他寫了字,果然是及精神的鐘王楷書。田編輯給王田力也寫了幅字,托劉隊長交給他。
劉隊長次日找來了王田力,仔細地看著這個小青年,長得和田編輯一模一樣,只是緊抿的嘴角顯得比田編輯更剛毅。
劉隊長開導他:「上一輩的事兒,和你無關,是你爸爸,你就認了吧,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是我親生父親,我早就知道了,人們總是在我身後指指點點,好像背著我,其實是想讓我聽到。在我七歲的時候,我和同村的孩子拾土豆回來,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見了他,我立刻就知道他是誰了,我發呆地站著不動,藍子裡的土豆掉了一地。他抱起我,我的眼淚不由的流出來,所有的委屈都化作無聲的眼淚,不停地流淌。但是我看見遠處的母親的身影,我拚命地掙扎,用籃子打他,從他身上掙脫出來,奔向母親。那夜我和母親誰也沒說話,母親拿出了一疊寫了字的麻紙,讓我好好練字,好好學習。我知道,這是他的字。母親一直保留著,母親還是愛著他,想著他。總是在我睡覺的時候看我,幽幽的長歎,『太像了』。我知道母親在想他。母親從來都叫我田力,或者紅兒,彷彿我不姓王。我高考報志願的時候,母親力主我考部隊的院校,我知道她的用意。
以後他在我上初中,上高中的時候,都來看過我,給我送錢,我都沒有要,也沒有看他。他就在我學校的柵欄邊一直看我,連續幾天的看我。我也想盡辦法留在教室外,其實我也想看他。我們這樣隔著柵欄感覺彼此的存在。但是當他走近我的時候,我堅決地走遠了。
二十年的養育之情重於泰山,我那老實的繼父在田間地頭不停的勞作,節衣縮食,供我上學,毫無怨言。母親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地在燈下陪我學習,我看著她一針一線的做衣服,我也就認真地讀書。她總是說,你要給媽爭口氣------。一句輕輕的原諒,代替不了二十年的歲月,二十年的恩怨情仇。就讓一切都保持原狀吧。」
劉隊長歎了口氣,輕輕地打開了田學連寫給王田力的字: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是已惘然。
+++++++++++++++++++++++++++++++++++++++
上一篇:【藝文賞析小說】愚蠢的證明
下一篇:【藝文賞析小說】瑪格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