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環境/民俗】選擇性記憶
選擇性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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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漢光(耕莘醫院精神科、書田醫院神經精神科醫師)
記憶是不是可以透過「意志控制」,選擇性地留存快樂溫暖的痕跡,拋卻痛苦難堪的烙印?
記憶力是人類大腦功能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一頁精采篇章,有人甚至說,人們是為了記憶而活的。若一個人什麼事都輕而易舉地忘了,眼前每一件事都得重新開始,確實累了點,也不易累積經驗,當然事倍功半,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大概就是如此之意。然而所有的記憶都是良性且有助益的嗎?面對痛苦難堪的回憶,可以靠意志力篩選、忘掉嗎?
複雜的記憶面貌
創造者賦予人類精密無比的中樞神經系統,其中大腦的額葉和顳葉皮質區,以及皮質下廣泛的緣葉系統,包括海馬迴、杏仁核、丘腦、紅核,和內嗅覺區等都具有極重要的記憶功能,分門別類、職各有司地負責記憶的存取和建構,相互配合統整成一套完美的記憶體系。隨著年齡的成長、心智狀態的成熟,與世事閱歷經驗之融鑄,記憶力似乎在壯年期前達到高峰,呈現出一生中頭腦最清楚管用的狀態,之後便每況愈下。其實,記憶力的演變不全然是因為年齡的老化,人腦諸多其他的思維與情緒功能也可透過更上層而複雜的神經心理機制影響記憶的形成,於是記憶力如同其他判斷力、決策力或分析力一樣,極具複雜多端的表現。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掛一漏萬」,正表示了任何心智機能難以同時周延,相信很多人都有經驗,有時太過努力朝某方面運作心智,同時進行的其他心智狀況就會在不知不覺中隱而不顯。如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有人善於記憶數字、有人特別會記人名、圖像形狀,甚至有人想要「選擇記憶」、忘掉一些事情。
精神醫學上有十分迷人的字眼反映記憶的複雜面貌,如一般人所熟知的「催眠」、「精神解離」、「心因性矇矓」、「雙重或多重人 格」,以及「選擇性失憶症」等等,臨床案例被編寫成小說、故事,或翻拍成電影、電視者不勝枚舉,情節往往神秘而扣人心弦。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當事人似乎都曾經歷一些重大的生活事件,轉移、選擇性記憶或失憶讓其被動地免於恐懼、創傷,或者進入了另一個更能遂行其他功能的心神狀態,於是成功地達成潛意識下的自我保護機制。
很多人都知道催眠可以減肥、可以戒菸,甚至可以像上麻藥般止痛,卻不清楚無論是利用自我暗示、別人導引,或給予短效鎮靜安眠藥物等催眠方式,都是在誘導、喚回腦內潛抑、深埋的記憶。如此的確可以增強自己某一方面的意志力與潛能,卻不能治百病或探索前世今生。
選擇性記憶是福是禍?
有些人在遭遇重大創傷,心靈難以承受之際,常會不自覺地陷入高度警覺、草木皆兵的病態性過度反應;或相反的,變得麻木遲鈍,退化到自己原先所熟悉的人物場景去舔撫傷口,這時不難發覺他們不但自閉退縮,甚至好像忘了曾發生的劇變或生離死別事件;換句話說,他們的精神狀態有所「解離」,進入到另一個內心世界和人格狀態,並區隔了原有的精神世界,使之不致受到進一步的創傷,成功地保護了可能瀕臨崩解的精神功能。
這種選擇性的失憶,當然不是正常的生理運作,是病態的、逆勢的中樞機制。一般人即使背負重大壓力而引起創傷性反應,或長期慢性受辱、凌虐亦絕少發生;通常好發於原本即有神經質或特異性人格之人;此外,他們也容易發生歇斯底里性的情緒波動和所謂的「轉化」症狀,動輒在自覺受挫或受刺激下出現下肢痲痺、不能行走、不能出聲言語,或眼睛全盲,需人攙扶的情況。儘管醫學檢查看不出異常,卻不斷地出現病者姿態的退化性行徑。
醫學界過去對於這些現象僅能由心理層面分析解釋,如今對於大腦神經行為學的研究日益精進,除了進行分析性的心理治療,協助當事人走出創傷,不致深陷病態防禦性的精神狀態中造成功能的退化與耗弱,同時也必須進行生物性的治療,如服用藥物來穩定復元其中樞機能。然而記憶機能的潛抑、轉化,或局部性、選擇性的喪失也絕非環境和心理因素就會形成,當事人的邊緣性人格特質,和此類人格特質背後所蘊藏的情緒性疾病和神經質性體質往往才是核心因素。因此絕非一般人所想像的,可經由意志「控制」、「選擇」什麼該記得,什麼不去記;或者溫馨有利的記得,痛苦難堪的則忘掉那麼簡單。
學習接納創傷的記憶
有些人個性樂觀開朗,常有正向思維,回憶起來快樂的事總比痛苦的事情多,有些人則相反,固然與其性格有關,若生活中有較良性的環境薰陶、心理機制、學習成長經歷和教育訓練,仍有很大的機會增加快樂人生的比例;換句話說,後天的形塑作用是值得努力的。目前已有研究顯示,若儲存美好愉快的記憶,大腦的情緒中樞會釋放令人心曠神怡的神經傳導物質,包括腦腓(月太)與血清素等,並會正向回饋性地促進快樂調控機制;相反的,若不斷陷於痛苦、哀傷的記憶,則會釋放令人憂鬱和不安的神經物質,如:腎上腺素與腎上腺皮質素等,且會負向回饋性地抑制良性的情緒感受。所以盡可能讓自己避免情緒受傷,多去回憶人生中溫馨喜樂的事件有助於快樂地過日子。
一年多前的921地震除了造成重大的傷亡和山河景觀的變色,也對眾多災民、參與救災的國軍弟兄、民間宗教救難團體、媒體報導人員,甚至全國民眾烙印下恐怖的記憶,事後竟有高達兩成左右的人存留此一負面記憶,至今仍活在生離死別的可怕夢魘中,令人聞之感傷。精神醫療人員藉著個別或團體治療,利用分享敘述(debriefing)和修通(working through)的方式與這些受創的人討論創傷的記憶,使這些已出現病狀者在面對創傷的記憶和難過時能抱持符合現實的自尊和自信,通常創傷的記憶不會因治療而完全消逝,但能轉變成可以處理。透過冷靜、有同理心且未予價值判斷之治療者陳述的過程,可以幫助當事人自我認同,更成功地處理治療時所發生的激烈情緒,而非刻意抹滅或逃避記憶,發展出有效的思考及適應方式。換句話說,讓受創的災民回憶創傷的細節,檢討這份打擊所帶來的痛苦,協助他們重拾對事件的掌握感,而重新建構正常的生活,也許才是最實際有效的。由此我們也可以確知,只要給予適當的學習經驗,仍可使頑固的情緒記憶及其引發的思維與反應模式隨時間而改變。
這期間,家屬、親人,與重要關係人的陪伴、支持和溫馨氣氛的籠罩對創傷記憶的全面恢復是極為重要而基本的。如果可能,適度地以肢體表達關懷或表達自己哀傷的情緒,皆能舒緩其罪惡感與自責的想法;全程耐心聆聽,多聽少說,不下判斷,並配合其信仰,陪伴禱告或誦經等,都是鼓勵協助他們脫離不愉快記憶的正確方式。與之爭辯、企圖改變想法,或嘗試以傳統式的說詞解決痛苦與困難往往是無濟於事的,反而會適得其反。
凡走過,必留下記憶的痕跡。痕跡的深淺與烙印的長短非一個人主觀可操縱,是福是禍亦難論斷;鮮明的記憶常無礙生活,不經意和不可預期的記憶則常改變整個人生。人們無可選擇自己該記得什麼,亦無奈或無感於自己的失憶,唯一可做的,只有由記憶和失憶的過程中實踐更殷盼而理想的生活,此時記憶力本身恐怕只是一個配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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