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咒
咒
圖◎阿尼默 |
來源:自由時報◎陳大為
無比惡劣的生存環境充分說明了一點:青藏高原絕對不是人住的地方。
物種少,產量低,適口性差。唯一取之不盡的是各種有用和無用的礦石,供人類裹腹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文獻與現實裡的西藏人吃來喝去不外乎青稞和奶,已不是乏味一詞足以形容的了。他們老老實實活了下來,以為全天下都這般模樣,除非來世當天神或山鬼,否則也只能效法腳下隨意踢到的一顆石頭,老老實實地存活,跟窮山惡水好好磨合。
細聆藏民與自然的磨合聲響
在一篇又一篇的藏學研究文獻中,我細細聆聽藏民與自然無止境的磨合聲響。悲痛的文字與可怕的數據,雙雙佇立於地獄的邊陲,在吶喊。再讀下去,我儼然看見遠古的高原上,眾多死神帶著鋪天蓋地的暴風雪,和準備羞辱藏醫的疾病,四處巡狩,隨手收割牧民或旅者的靈魂。老老實實的藏民,僅能任憑宰割。
非常諷刺地,自然災害愈殘酷,生存條件愈險惡,藏民對神的敬畏和倚賴就愈大。無所不在的恐懼與威脅,刺激出泛神的想像和信仰。神在絕境中,隱隱發光。迷人的光,使我忍不住踏進原始苯教的境地,漸漸偏離西藏現代文學的研究初衷,愈走愈遠……
在這裡,我慢慢了解古老的雪域如何成為苯教的勢力範圍,狡黠的巫師把天地萬象解釋得無比神祕,所有的大自然力量紛紛刻畫成形態各異的靈體。巫師持續沉溺,沉溺於泛靈的詮釋和創造;百姓持續畏懼,畏懼那不斷繁衍的危險項目和妖魔質量。是的,愈害怕,愈需要巫苯的神明來保佑。巫師們完全掌握這個真理,宗教來自無知和恐懼。他們必須創造更廣泛的無知更多元的恐懼,來控制人們的心智。他們需要一種強大、抽象、無可名狀的法器。
於是產生咒語。
高濃縮,簡短,立即生效。
掌握宇宙力量與人心的鑰匙
咒語成了巫苯掌握宇宙力量的鑰匙,同時掌握人心。沒有人懂,也沒有人敢質疑巫師口中喃喃低鳴的咒語,尤其他們親眼目睹隨咒而至的閃電和冰雹,以及應咒而癒的病痛。從單純的信仰進化成生活的根本元素,咒,是原始西藏的場所精神。這東西,「上祭天神,下鎮鬼怪,中興人宅」,非常厲害。
威力強大的咒,令我著迷,卻教宣揚佛教的高僧十分頭痛。
初來報到的高僧們,想在青藏高原安安穩穩擺上一個蒲團,並非贊普說了就算,除了受到忠於苯教信仰的王公大臣的全面抵制,還得面對藏民的質疑:一套沒有咒語的宗教思想,能有多大用途呢?碰到山魅或龍神的時候,青稞慘遭天災威脅的時候,佛能做些什麼?深奧的教義和生存的恐懼之間,佛苯兩教在人類最高的海拔展開決戰。
這場決戰,有學理和傳奇兩個不同的版本,我比較喜歡怪力亂神的那個,較有看頭。
決戰,在全面覆雪的世界屋脊,數百座山峰猛然睜開久閉在岩層裡的一千隻眼,爭睹兩教神佛的代理人戰爭。原先受藏王赤松德贊邀請而來的那爛陀因明學大師寂護尊者,他很清楚,在凡人的眼裡精深的佛學鬥不過精簡的咒語,是事實;佛法是水滴石穿的歲月功夫,巫術乃立竿見影的外道技倆,也是事實。在這非文明的荒山野地,什麼事情都會發生。他知道自己贏不了,故特地從印度請來金剛乘的蓮花生大士,用更強大的時輪金剛法,去對抗苯教的頂級大巫師。
時間是西元749年。
蓮花生大士獨自來到那座藏王始終蓋不起來的佛寺門前。
眾人告訴他:這寺院白天蓋了兩尺,晚上即被妖魔毀去兩尺,一切努力都在入夜後歸零。青面獠牙的苯教魔神,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對佛法的威信有極大的傷害。能夠的話,將之消滅。
咒語如藏食裡的酥油
蓮花生大士並沒有如大夥兒所預期的,跟滿天橫飛的妖魔打起來,他從從容容蒐集並焚燒起大量香木和美好的食物,配上密教的經咒,供養諸魔。大夥兒愣住。群山也愣住。諸魔呢?諸魔立時被這化敵為友的高招,和佛法無邊的經咒收服,反過來幫忙建寺。
這座傳承千年的桑耶寺,算是藏傳佛教的起點。
蓮花生大士將苯教諸魔安置為佛教的護法神,將部分較可取的巫苯教義和儀軌,吸收到密教裡去。如此一來,苯教的數千名巫師便混不下去。一場戰雲密布的鬥法,被寬容之心和崇高的法門,徹底化解。
念咒的習俗,當然得妥妥當當地保留下來。
隨便在哪部西藏紀錄片或旅遊書籍,皆可看到「六字大明咒」和色彩繽紛的風馬旗。現代西藏應該不會有太多的泛靈思想,但咒語,是絕對不能少的。好比藏食裡的酥油。在藏民的想像中,高原的風不斷吹拂印滿經咒的風馬旗,形同經咒的不斷誦讀。借風誦經,真是個好法子。我好奇的是,究竟他們在祈求些什麼呢?更幸福的日子,還是美好的來世?答案,恐怕只有永遠忙碌的綠度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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