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27 14:55:1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講詩記趣

 

講詩記趣
【聯合報╱向明】
2007.11.27 03:28 am
 

我又問有誰認識哪一位詩人,問題提出好久都沒有人回答。我突然感覺寫詩的人實在很可憐,我們有那麼多偉大的詩人在被我們拱衛著,名字都響叮噹,怎麼一出我們寫詩的這個圈圈,便沒人知曉?

那一天我起床特別早,正在裡裡外外忙和時,家裡請來照顧小外孫的菲籍女傭,為我這不尋常的早起特感奇怪,她瞪著大眼問我:"What makes you get up so early?"我也急忙用英文回答:"I am going to make a speech about poetry in a club."她聽了以後,用瞪著的大眼朝我全身上下掃瞄一陣過後,不信的問道:"Are you a poet?"我也學著雷根總統的手勢,兩手一攤說:"Why not?"她仍懷疑的看了我一陣,然後似乎無奈的說:"Ok, you are a poet. Drink your milk first."意思說:「好吧!算你是個詩人,喝光你的牛奶再上路。」

那一天特別不尋常,老妻聽說我要到一個由董事長、總經理集會的財經俱樂部去為他們的早課講詩,特別興奮,在她的小錢包裡小心翼翼的抽出了兩百元,要我坐計程車去,免得讓那些財神爺久等。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俱樂部,門口一位看來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守門人,問我進去找誰。我說我是來「講詩」的。誰知那人聽後,連連向我呸!呸!呸!三聲,怒吼道:「走開點,一大早什麼『僵屍』不『僵屍』!」

我知道我的湖南國語又闖了禍,趕忙說是裡面的祕書史小姐請我來為早課介紹一些詩的知識。他聽後要我稍等,要進去通報一下。約一兩分鐘後,只聽到一陣「歡迎向明老師」的女聲,由遠而近,由強而弱,待到看見我是個穿著布夾克的糟老頭時,聲音幾乎低沉到聽不見。顯然見我的熱誠已在逐漸遞減殆盡。

進去之後坐定,祕書小姐告訴我七時半才開始上課,那些大亨正在吃早餐。她問我吃過沒有,沒有吃過,非會員要繳三百元。我趕忙說吃過了,問她我上課有多少時間,她說只有四十分鐘,而且得留十分鐘回答問題。八時半老闆們得趕去上班。

聽說真正講課只有卅分鐘,要把上下古今詩的種種介紹給這些平日只在金錢數字上打轉的大亨們聽,我一下子就愕在那裡,不知要如何接下話去。祕書小姐又說,隨便說點給他們聽就好,反正這是例行早課,給他們一些不在他領域的知識就夠了。

原來只是為大亨們鍍一點點也有詩文化的薄金,害我慎重其事的足足準備了兩個禮拜,為了讓他們看看詩人們寫詩的能耐,我找來好幾本在詩界赫赫有名的詩刊,和一些大師級詩人的詩集,想就此請他們認識一下詩的皮毛,應該也不浪費他們太多的時間。但三十分鐘實在太少了,此時我也別無他法,只有按照原定主意走上了發言台,一眼看出去滿是頭髮油光發亮、身著名牌西服的大老闆。不敢浪費時間,隨便客套兩句之後,我拿出一本印製得很端莊的詩刊請他們看,問他們有沒見過這種出版物。我把詩刊高舉左右的展示足足有好幾分鐘,沒有一點反應,很顯然的是他們除了鈔票、股票、支票、財務報表,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叫作詩刊的紙本出版物。這真是隔行如隔山,也難怪了。於是我把一本詩刊所具有的各種特性,粗略的介紹了一下。然後我又問有誰認識哪一位詩人,問題提出好久都沒有人回答。我突然感覺寫詩的人實在很可憐,我們有那麼多偉大的詩人在被我們拱衛著,名字都響叮噹,怎麼一出我們寫詩的這個圈圈,便沒人知曉?正在煩惱之際,突然有位大亨細聲的說,我知道有個詩人叫作余光中,還是我在大學時聽說的。我頓時感到欣慰,總算不掛零了。想到這些大亨都是商場上的人物,當年在台北市最繁華的武昌街,明星咖啡屋門前擺舊書攤的詩人周夢蝶應該是他們所熟悉的。於是我就說武昌街上鼎鼎大名的詩人周夢蝶大概你們忘記了。誰知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對望了一陣,都沒有人知道這號在我們詩界有「詩僧」之稱的熱門人物。我的挫折感越來越重,連我們引以為傲的周公都無法引起他們的興趣,我剩下的時間要如何掰下去呢?這根本就是雞同鴨講,要找到交集實在很難。

正在難以為繼之時,突然我說:你們知道五月初五是什麼節日嗎?終於有人回答說是端午節,我又問:「那一天還是什麼節日?」這一問大家又愕在那裡了,沒有人知道節外還有節,當然更不知道端午節正是紀念戰國時代的詩人屈原投汨羅江殉國的一天,詩人們便訂端午節也為「詩人節」。我把這一段歷史說給他們聽了之後,總算他們的知識範圍挨到了一點詩的邊。然而我沒有就此為止,接著又問:「還有一個節日也訂在五月初五這一天,你們有誰知道?」這一問當然更讓他們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我這老頭又在賣弄什麼花樣。我知道這一問不但他們不知答案,恐怕就是大部分不讀閒書的詩人也莫宰羊。我說:「五月初五也是『同志節』,大陸上有一本專門研究同志的書稱作《同性戀文學史》,書中說中國第一個偉大的詩人屈原就是個同性戀者,因為楚懷王用情不專,憤而在五月初五那天投江殉情。」到底八卦消息令人振奮,果然大家開始議論紛紛了。有人就問:怎麼樣證明楚懷王對屈原用情不專呢?我說當然是從屈原他所寫的詩裡透露的。

我想這下可以正式談一些詩的內行話了。我說屈原是楚國的大夫、忠心耿耿的幫助楚懷王治理國政,可是楚懷王剛愎自用,聽信讒言,不但在外交上連連失利,斷交,連兒子子蘭也被騙到秦國囚禁,死在秦國。屈原洞悉秦王的奸計,每在尚未得逞之前,便對懷王提出忠告,戳穿謊言。但楚懷王屢勸不聽,甚至怒而將屈原放逐兩次,一次是在漢水之北,一次是懷王的兒子頃襄王將屈原放逐在湘沅洞庭之間。屈原是個詩人,他便把他無可奈何的種種激憤用詩的方式發洩出來。他寫詩的表現方式並不是直接的描述,而是採用象徵、暗示等技巧。屈原在《楚辭》中常常誇耀自己的美貌與華麗的服飾,並感歎「恐年歲之不我與……恐美人之遲暮」,他把楚懷王和自己當作一雙戀人去託寄。而且多次稱楚懷王為「靈修」,所謂「靈修」乃古代女子對戀人的稱呼。《離騷》有云:「夫唯靈修之故也」,即是一切都是為了夫君(楚懷王)的原故。這種曖昧的假託寫法,好事的現代學者,便在這種曖昧關係上大作文章,故意將屈原的投江殉國,解釋為投江尋短殉情,以印證兩人在君臣之外,尚有戀人關係。我說完之後,大亨們果然提高了興趣,還盼我多透露一點他們從未想到過的祕辛。有人問:「老師,你本來是做什麼的?一直就靠寫詩維生嗎?」我說:「只差沒有討飯,什麼行業都做過。選擇了寫詩,是成本最低,且不要學歷。」

最後勉強把時間湊完,如釋重負的搭公車回到家裡,老妻歡天喜地的伸出一隻手迎接我,她以為我會像往常一樣把裝演講費的信封交給她,誰知我卻不慌不忙地從裝滿詩刊詩集的口袋裡,拿出一面三角旗交給她,口裡說:「他們宣布下一場演講的主講者是XXX校長。這面會旗是代表他們對專家學者蒞會演講的最高敬意與謝意。」老妻的臉色比她從乳房開刀失血回來時更難看。她喃喃自語說:「去演什麼講嘛?蹲在家裡寫首詩至少還會有一兩百塊錢。」

【2007/11/2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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