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從這些紙頁

回歸到海

魚群，軟體魚貝，海藻，

從森冷逃離，

回歸到

太平洋的腰際，

回歸到海浪

令人暈眩的吻，回歸到

岩石祕密的邏輯

喔，藏匿起來的人，

裸體的人，潛在水中的人，

脫離制約的人，

是隔離和分開的時候了；

紙張

墨水，墨水槽，

印刷物，信件，

繪本，

混雜在河床

從那兒

他們埋伏並突擊我：婦女

和男人

索求我的愛，請求我的友誼，

小孩們從皮托卡，

從阿塔卡馬，從阿勞科，

從朗科奇，

也一樣想要和詩人玩在一起！

一列火車等候我，一艘船

裝載了蘋果，

一架飛機，一隻犁具，

一些荊棘。

再見，水裡待收穫的

果實，再會了

穿戴著富麗堂皇的

小蝦群，

我會回歸，我們會

回歸到融合的一體

而現在被中斷。

我屬於沙：

我會回歸到滾滾的海

和它的所有植物

以及它的狂烈，

但就是現在──我要漫遊

吹著口哨

穿經市街。

——智利／聶魯達

（P. Neruda, 1904-1973）

聶魯達的詩集大概是世界各個國家的書店，以英文或英文、西班牙文對照譯本，最普遍的書。到外國旅行時，我常撥冗到書店，尋找一些譯介為英文的詩集。不管在哪個國家，彷彿聶魯達都在那兒，他的詩活生生地面對著探看的人們。可以相比的，大約是T.S.艾略特，W.H.奧登，里爾克，愛赫瑪托娃、米洛舒、佛洛斯特、葉慈、希尼、帕斯……原先用不同的語文寫下來的詩，經由翻譯，仍然因為人類共同的感情而能夠感動人。

聶魯達和智利的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絲特拉兒（G. Mistral, 1889-1957），一男一女，都以詩彰顯了智利的風土。安地斯山和太平洋，女詩人對山的歌詠和男詩人對海的頌讚似乎分別反映了慈愛和智慧，都那麼動人。

在自己的筆記裡，翻譯了聶魯達的一些關於海的詩，以《黑島之海和魚貝的祕密》為輯，有〈海〉、〈小寄居蟹〉、〈貝殼〉、〈星魚〉、〈海藻〉、〈海膽〉、〈龍蝦〉、〈海螺〉、〈海豹〉、〈海葵〉、〈海之太陽〉、〈章魚〉、〈魚市場〉、〈青銅色海豚〉。

〈向海的奉獻說再見〉也是聶魯達有關海的一首詩。這首以從紙頁──詩人寫作面對的紙或閱讀的書頁──回歸到海，開啟詩的行句。生活在海島的台灣，比起智利的鄰太平洋長長海岸，我們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國度。但因為戒嚴時期的海岸管制，讓台灣人成為與內陸國家一樣的避海。海成為限制而非開放的場域。像聶魯達一樣想像回歸到海，對一個四面環海的國度台灣，也是異樣的經驗。對於海，我們的詩裡呈顯或回應都太少了。

山冷靜，海熱情。聶魯達的海洋想像和經驗，對應另一位智利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絲特拉兒，一如海對應山。米絲特拉兒的冷靜，後來者聶魯達的熱情，讓太平洋偏北另一邊的台灣詩人，感受到的是不同的情境。

從紙頁回歸到海，亦即從書房回歸到大自然，回歸到海。海中的魚貝、浮游或潛伏生物，浪花和岩石；在海中嬉戲或工作的人們。聶魯達回歸到海，不只與海的事物相遇，他也面對人們，他的國度的人們。人們和詩人相遇，男性和女性，和紙張、墨水、墨水槽、印刷物、信件、繪本隔離分用，暫時停止寫作而休閑，詩人和在海中的人們，他（她）們像是藏匿起來，裸體的，潛在水中，在不同的情境和氛圍之中。

向詩人索求愛，索求友誼，婦女和男人。而孩子們也想要和詩人玩在一起。來自智利這個詩人所屬國家的不同地方，顯示聶魯達與自己同胞的關聯。

但詩人也必須中止休閑，回到工作，海的回歸會被中斷，經常旅行世界或因政治問題也曾流亡在異國的聶魯達，以火車，船隻，飛機，甚至犁具，荊棘，描述了離別的載具或因素。他向人們說再見，也向海，向海的生物，向海的場景。

海中的植物，海的狂烈，聶魯達的告白傾吐了他屬於海，甚至屬於沙的心意。回歸到海，又回到大地。離開海，走出海岸時，穿經市街，吹著口哨顯現愉悅的心情。漫遊者在大地與海洋，甚至在自己的國土與世界描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