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30 15:28:41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於是,我來到邊境…

 

於是,我來到邊境…
【聯合報╱鍾喬】
2007.12.30 01:44 am

我有獨飲的劣習。好像在夜暗的暖燈下,啖了舌間的一口菜後,那先是麻了一陣嘴唇的烈酒,終而找到了順流而下的理由,朝安靜的腸胃滑行而去……於是,孤孤單單的腦門子輕輕地飄飛了起來,像似在夜空中旋轉的一扇門。

這時,便有心底的嘀咕,化作這樣或那樣的嗡嗡飛蚊般,在我孤坐的餐桌前來回旋盪著,一直到睏意催我去床頭躺下。

夏秋之際,墊在床面上的竹片涼席透著冰冷的觸感,恰與赤裸的肉身交相感知夜的新生,便也是宣告一日的死亡之際。

日要死亡,才得以在夜的新生中,等待明日的再生……

宇宙用最簡單的道理循環運轉,偏偏生命不安於道理,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按部就班,在日與夜間清楚地辨明自己的處境。於是,有了一種對於邊境的嗜好,一種在將睡未睡之際的流連,稱之為忘返,倒不如說是彷徨的心境,一如魯迅在〈影的告別〉中所言,「然而,黑暗又會吞噬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原本,我也並非有很多話要對人說的人。更遑論對世界宣告什麼了!

或許,便是這樣吧!曾幾何時,我興起了在夜晚的獨飲中,親臨了生命邊境的劣習。並進而想在這幾許刻意的孤寂中,輕輕掀動一頁喃喃的獨白,竟意外發現日後這獨語都在心田裡長出一株株秧苗來,青翠的、豐實的,連同那萎落泥濘中的枯枝敗葉,一起都映在電腦屏幕或沾著酒菜殘漬的白紙上,成了一句句的詩行!

話又說回來。其實,邊境……也不僅僅存在於夜眠前獨飲時的喃喃詩語而已。還有更具體的情境,就映現國界之間。

一個寒冷的冬日,陽光朝著巴士窗外的鐵絲網延伸而去,在一片歷經了長達半世紀之久的荒寂土地上,留下邊界的印痕。

坐在車廂的座位上,我朝衣袋裡掏著護照,一位荷槍的軍人,睜大他炯炯的、帶些青澀的眼神,跟在一位稍長點年紀模樣的軍裝同袍後頭。走在前面的這位,沿著走道,嚴肅地步行,微笑著來到座位旁,伸手拿了我交給他的護照……而後逐一對照著巴士裡,每一位旅客在護照裡與現實中的「人頭」,一點都沒有馬虎的表情。

這裡是南、北韓交界的「非武裝地帶」,英文簡稱「DMZ」。我驚訝於一場戰爭,在世紀中遺留下來如鴻溝般的傷痕。因而,當野鳥在因人跡罕至而被視作象徵和平的生態荒野上著地時,那輕輕掀翻的翅膀上映著冬陽的羽毛,似乎無法說服人單單只用觀光的心態,來觀賞劃開於交界線兩邊的軍事對峙。

如此一來,邊境朝著國境與國境之間,形成無法被輕易抹去的視線。東亞人有理由只在自己的國境內部生活、工作、消費……卻沒有理由不去面對共同的歷史與前景。

那罩在南、北韓交界地帶的鐵絲網,並未因不存在於我們的地理視覺中,而和我們的社會失去具體的關聯。要給個理由,只能說,在聲稱是「後冷戰」的年代裡,冷戰,劃分了南、北韓至今未曾彌合的分裂狀態,始終是亞洲長久以來內化「反共親美」意識的共同課題,至今,也並未結束!

來到這樣的邊境。我在旅遊巴士的座位上沉默良久,沿途是隔著鐵絲網的一片荒蕪……我翻閱手中的旅遊DM,曾幾何時,這「非武裝地帶」已被宣傳為最佳的觀光景點……

我的心中有詩,想在血戰的民族分段記憶中,重新窺見苦難的蹤跡,誰料,早已有難以區辨是明或暗的光與影,從駕駛座旁的窗玻璃直直照射進來,遮去了我眼前的視線……一陣茫然中,我匝著快速張闔的雙眼,一時無法說服自己只是前來消費苦難的觀光客。

然則,巴士仍然以尋常的速度往前行,在另一處景點前停留下來。這裡是知名的地道區。1970年代,曾經發生北韓坦克及軍伍,意圖穿越此地道,入侵南韓,並進入漢城(現在的首爾)的祕密計畫,後因行動被南韓方面偵破,暫時緩和了烽火一觸即發的緊張敵對狀態。

登上經過改裝的台車,我與其他遊客們正以不疾不緩的速度,朝地道的坑底滑行而去。這時,邊境不再是映現在眼前的種種光景了,一切在朝向穴洞般的暗幽中,將殘酷的政治殺伐轉而成為一種詩的隱喻。像是地火,在靈魂的深處燃燒著,只為了燒亮那邊境上荒涼的夜色!

這就是詩。既有現實的書寫,也不僅僅想在現實的光景上去言說;而是,敲碎現實表相的時空,目睹隱匿其中的祕境!

當真如此嗎?果真如此,我最想追問自己的是:無論是祕境也好!現實也罷!最重要的,依稀是對邊境意象不捨的追索。為何追索?又為何在邊境中追索?因為,詩是穿透現實的文字,必得在揭露社會矛盾的同時,召喚弱者心靈中的大火,燃燒邊境中的野草,哪怕燒得僅剩一堆灰燼。我的追索,終而化作詩行,這樣在紙頁上登場,說是:

因為,在灰燼中,我沉沒黑暗裡/和你一起沉沒黑暗裡
於是,在灰燼中,我發光/和你一起在灰燼中發光
於是,在灰燼中,我沉沒黑暗裡/於是,在灰燼中,我發光

我將詩在邊境中的種種思維統統交付給劇作中的一個角色。他是詩人,名叫「否定」的詩人。是他,在牢房的一個場景中,紅著久未成眠的雙眼,朗誦了上面的詩行……而他,曾經是意味著革命行動的「公社派」領袖。

這齣稱作《闖入,廢墟》的劇作,虛構了一座被內戰炮火徹底摧毀的城邦。在斷垣殘瓦間,仍有權力競奪在政治的算計中,以施捨民主為名,被無聲無息地操作著……操弄政治的幕後高手,竟然是名叫「天使」的「民主派」人士。

「公社派」遇上「民主派」;革命詩人「否定」遇上政治操手「天使」,多麼引人遐想的政治寓言,這一回,在邊境的廢墟場景中,毫不保留地將權力的鬼火給燒成暗黑中的野火。

最後,不願接受民主施捨的詩人否定,以撕毀一紙特赦令,絕然於安享城邦的權力之途,並於此,揭穿天使藉施捨民主而獲取幕後暴利的計謀……

詩人在對絕望深感絕望中,吶喊著:「倘使我得到了誰的施捨,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屍一樣,在四近徘徊,祈願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

這是魯迅在散文詩劇《過客》中的一席話。歷史,從時間的彼岸,回過頭來,直視著眼前──我們當下的國際政治權力版圖……難道不是嗎?

詩與劇場,是我創作生活中的兩個支柱點。我常在詩中描述劇場發生時的所見所聞,並進而將詩的元素,或以角色、或以敘事、或以獨白,甚且對話置放在我創作的劇本中……我想,於是我也走入了詩與劇場的邊境中,奮力地推動著美學與政治,這兩具龐大而相互咬動著的齒輪。

僅再引用本劇中,也是由詩人「否定」寫的兩行詩,作為走入邊境的告白。

他們以為囚禁我的身體/就能束縛我的靈魂
然而,我召喚大火/將我的肉體焚燒/燒得只剩一堆灰燼

多年以來,我在詩的道途中,走著一條蜿蜒的曲徑。既不向主流詩壇的成名取向靠攏,也不見得很見容於寫實主義的「風格正確」;這曲徑,與我在民眾戲劇中,引用魔幻寫實的手法類同。或許,都要引來非議的……但,我熱中於自創一格,更在批評者的批評刀鋒上,舔著靈魂傷口上汩汩的鮮血。我必須學習將創作視作一種生命共同的過程,而非成就的句點!

【2007/12/3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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