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013

好一段時間，
彷彿潛入童話故事的夢域，我感覺
ＥＳ，你還是屬於一個
健康強壯的世界，而我依然年輕美好
令人微醺的夏日熱情
藏在深綠色瞳核裡
周圍散發無瑕潔白的誠實
你搜尋著某個未知名的神祕島嶼
傳說以傅柯命名的情慾岬角
海岸線彎曲如美少年雅辛托斯的胴體
豐厚的雙唇、黝黑的胸部
結實的臂膀和小腿（註1）
呵！ＥＳ，你那航海羅盤般專注的眼神

可是這念頭一下就消失了
難以散去的黑暗
折磨人哀傷的事實
讓我們無比清醒又衰弱，但不敢入眠
所有姿勢，或站或坐或仰或臥
都充滿痛苦、被遺棄與失望
你狂嘔，然後淡淡笑說
「不要緊的，
副作用，習慣了。」ＥＳ，我看不見
你閃耀的靈魂
只剩下病痛憔悴黑色的影子
我開始仔細估量
這具孤獨又宿醉的身體
究竟承受過什麼樣的猛烈攻擊

它們不是敵人！
它們不是罪犯！
只是無法喚回的健康的聲音
像浪墜在岩石，一陣清脆破裂的聲響
此後便僅剩沉默，謠言般
在ＣＤ4－Ｔ淋巴球內囤積起來
ＥＳ，真的是這樣嗎？
我輕輕撫摸你微刺的短髮
想抓住最後一絲的青春和純真
戰爭已然開始，親愛的ＥＳ
我是堅定地支持你
站在生命熾烈的這一邊，無所保留

Day 067

或許有一個印象
是這樣的，哈口薄荷氣味的菸
深綠色眼珠遠遠的，彷彿站在邊界
相隔整面巨大的玻璃
望著我，城市的地圖攤在
小茶几上，你沾濕咖啡的手指
像個目擊者，緩緩落下，壓住我的唇
阻止我說，在植物園附近某男校
一座彩排的劇院裡

某段印象特別清晰。在草叢中
男孩們用手搭著前面一人的左肩
然後轉身，用唇貼近後面一人的右耳
壓低嗓子陳述，也許是來自諾曼第的情報
關於編號002317的大兵
ＥＳ，怎麼了？
是偷偷注目已久的樂旗隊隊長
你暈厥過去，軍訓課後發酵男體的氣味
滾滾淹上我們，來不及上膛
更別說近身搏擊，整群人統統陣亡
大家都累了，一個個倒地不起

該怎麼說呢。ＥＳ，
記得真真實實高二時的那齣戲嗎？
咖啡廳老闆養的黑色波斯貓
悻悻然踱步過來，踩在過期的紐約時報上
海珊的頭、布希的嘴巴
和似乎一艘拉法葉級的巡洋艦
都被爪子抓得稀爛，驕傲地停在
當期的壹週刊旁，舔舔李安的斷背山
「或許吧，或許。」
聽起來像個問句，像一枚未爆的手榴彈
我奮力跑向前伸手去接

也許進入一段生命外的旅程
無法預料會經過什麼些陌生港口
或惹上什麼些陌生怪客
總一切都當作時間的熱病吧
就像高二時的話劇社公演
你是個沒有姓名
流浪在帝國邊境的吟遊詩人呵
落魄，但蒼白而迷人
「或許吧，
或許……ＥＳ，
Ａre you listening ?

Day 119

至少還有人問，
要不要這般的人生，ＥＳ

沉默了？
彷彿一段支離破碎的文字
硬生生標上句點，挺挺站在西門町六號出口
你一雙哀傷又疲憊的眼神
投落在人群混雜處，驚覺莫名寒冷
成群放暑假的青春胴體
冰山般夾擊著你、刺傷你
你幻想自己是金剛不壞的鐵達尼號
用尚存的性感與優雅
奮勇衝撞過去，哈一聲狂吼
我呆滯站在戲院門口
似乎正等待著悲傷的事情發生

終於我們都能體會
哀傷是某個那麼真實的地方
卡在冰山裡面
慢慢融化、逐漸傾斜沉沒，無聲無息
或是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第三十二號
最後的慢板樂章，聲音從指尖靜靜消失
低不能再更低地退卻到
離別後面，
一個寓意深長的十六分休止符
ＥＳ，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空氣瀰漫著發酸的菸味，你淡淡
又悵惘的微笑，像個剛遭受苦難的人
低徊幽微的聲調輕輕自語
「你願意接受，
我傷殘的身體嗎？」我緊緊直視你
銳利如一支淬毒的箭
瞳孔深處有個黯淡且骯髒的影子
你裸身躺在上面，讓一切過往的美好時刻
緩緩淹覆你如浪潮
從足底蔓延鼠蹊、胸膛、嘴唇、頭髮
直到恍惚間我低低說
會沒事的，親愛的ＥＳ

Day 277

該離開了？ＥＳ，
繼續航程吧。即使是走在火焰裡
趁午夜出發，熟睡的城市還在夢中
會忘記你，如此便能悄悄隱身
不讓任何人知道
連薄荷菸的氣味也不留下
「願意成為記得我的
唯一的那個人嗎」
你沒有轉身，聲音從遠遠的渡船碼頭
和汽笛排放的廢棄一起飄過來
我嗆紅了眼
曾經我們在港口邊的小咖啡館坐過
整夜討論傅柯李維史陀和羅蘭巴特

ＥＳ，我的瘦哥哥
我愛你的，容許我不曾告訴你
讓你孤獨活在我的祕密裡面
如同我們一起養過那隻
有著杏仁模樣綠眼珠的波斯貓
靜靜趴臥在我倆沉默中間
任憑粗暴的時間擰亂牠平順的毛髮
「你可以愛其他人，
或讀讀床頭的福音書」突然你對生命大吼
然後像求救呼喊的聲音一樣
吐幾口濕漓漓的自白或懺悔
消失在海平面

戰爭就在那兒，
加農砲從二十一歲的夏季午後射出
直直墜下毫不遲疑命中靶心
像一陣猛烈的冰雹狠狠
擊中等待過街補習完的年輕學生
武裝大帆船沉沒的海域
遍尋不到你冰冷僵硬的身體
ＥＳ，你是活得好好的吧
只是藏起姓名
藏起昔日身為浪漫海盜的風光
變成一個哀傷疲憊但真實的
二十三歲少年

Day ???

有點像步行，
但又十分粗野坦率的
慢板，降Ｄ大調，
四分之四拍子，迷航般輪旋曲形式
這些徹夜呼吼嘶嘯的日子
麻木地活過去了
一場暴風雨或龍捲風
噢！消失的青春歲月與愛情啊
別再回望了，甲板上的戰士
我們共築的世界早是蕩然無存
你仍然是你，ＥＳ，但又已經不再是你
只是一個，單薄一個人
踏著沉重單調的步伐
往難以名狀陌生的世界前去

傍晚的祝福開始了，暗夜降臨
深沉而輕柔的男低音
彷彿荒島上一架大風琴發出的音響
順著海風向我們吹來
你低垂著頭，想把自己的臉
埋在這些聲音裡面
聲調模糊卻讓人感到寧靜的十四行詩
「讓我們一同闔上眼吧，
與寧靜的夜晚共眠……」
只剩下一雙眼睛還清醒著
凝望砲彈墜落的亮光
海洋在我們面前狠狠爆裂開來
「一分鐘就好！」（註2）
你深深吸口氣，像是呼喚，對著生命大喊

那兒就是死亡，
神祕遙遠而無法逃避的凶暴海域
ＥＳ，你已經身處在它的範圍之內嗎？
冰冷的真實世界正緩緩醒來
我聽見你努力與生命對話
卻不清楚在談論什麼
黑夜活著，我也活著
蹲坐在碼頭旁的小酒館外
緊緊盯著你，猛力向恐怖衝去
奔跑、跨越，最後
倒下來，消失在巨浪底下
年輕和健康呢？
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誰還記得

註1：雅辛托斯（Hyakinthos），希臘羅馬 神話故事中的絕美少年。
註2：「讓我們一同闔上眼吧，與寧靜的 夜晚共眠，一分鐘就好」。出自聶魯達《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之第八十六首。

■陳牧宏，台北人，1982年生，陽明大學醫學系畢業。服役中。喜愛文字、閱讀、古典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