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過幾天將搬進榮民之家，我們這群在運動場上一起慢走的老夥伴，雖為他高興，但也有些不捨。畢竟多年結伴繞行學校四百公尺的跑道，不敢說加起來可以走完地球一周，至少環島幾遍總是有的。

無力起床餓兩餐 乾脆讓長官照顧

我們幾個夥伴邀老唐小聚，想為他餞行，重點不在吃什麼，而是借機掌握說不定是最後一次的聊天。通常跑道上突然少掉一個人，幾天不來必引起騷動，人人爭相詢問人去哪兒？探究到最後，總是老夥伴走了。經過一段時間的議論，慢慢地，跑道上四處找人的聲浪才會平息。

老唐在跑道上人緣特好，他的離開必定引起更多的揣測，為表示沒有離棄跑道上的夥伴，他堅辭任何形式的餞別，但難掩失落、語帶感傷的說：「彰化距台中很近，如果還走得動，有時間，我會回來看大家。我沒有走，可別把我忘了。」

開朗的老唐不失樂天本色，立即轉換心情說：「孤家寡人過了幾十年，臨老重回營區當老芋仔，好玩的是當年我服務長官，現在反過來長官為我服務。」

有夥伴問起：「您老好端端的，沒事惹事幹嘛申請回榮家？」老唐坦承：「年輕時我從未想到自己會有老的一天，當年為圖清淨，買房子特別挑頂樓，現在爬不動了，摸回四樓要扶著欄杆喘好幾次才進得了門。你知道嗎，有天早晨醒來，我雙腳無力，站不起來，攤在床上餓了兩餐，受不了，抓了五百元爬到樓梯間喊救命，公寓裡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哪有人應。」

她要幫忙打119 他說是餓得求援

他說，當時他喊得快昏倒，三樓才上來一個太太，看他狼狽模樣，掉頭往回走，口中喊著：「我回家打一一九叫救護車。」他急忙把她叫住，說不用叫救護車，他只是肚子餓，請她幫他買些吃的東西就可以了。

他要大家想想，若他再不去榮家，說不定哪天在裡頭格斃了，發了臭才會被發覺，死了還要當社會新聞，多丟人啊。當場有人關心起他的房子：「您搬進去有住有吃還有人帶領看病，那房子怎麼辦？」他早已打定主意：「賣掉！老公寓沒電梯沒裝潢，值不了幾個錢，賣多少算多少，不知還能活多久，身邊留點錢比較安心。」

老唐平日省吃儉用，只會走跑道勤運動，被公認有幾個錢。閒聊時，有人糗他：「錢錢錢，緊抱著幾個臭錢，老了死了，給誰用？早勸您要討個老婆，偏不聽，不然哪落得今天要回去那種地方。」

老唐不愛抬槓，但可有主見，對娶親的事很慎重，他辯解，年輕時他服務的單位待遇好，接觸異性的機會很多，曾有不少女人要嫁給他，但他想起很快就得隨部隊回大陸，不敢招惹。拖到退伍，買了房子，卻少了女主人，感覺家不像家，才急著想找個人，相親幾次，不是人家嫌他老，就是他覺得不對味。

他也想有個老伴 她夢想當老佛爺

他還說，有個和他年齡相近、丈夫往生好幾年的女人，主動找他很多次，追到家裡說想作晚年的老伴。他那時認為，各方面還算合適，但她說唯一的條件，是不煮飯不燒菜不做家事。他一聽，真想從窗台跳下樓，只有瘋了，才會請個老佛爺進門，如此，他不是當定了小李子？想想，他斷了念頭，心如止水，不再胡思亂想。

我心有所感的安慰他：「有了家，一籮筐的問題跟著來。兒女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不牽掛他們就不錯，誰敢指望養兒防老？我跟老婆早已商量好，等我二度退休，我們要找家安養院，放下一切遠離塵囂去靜養。老唐，別想太多，這條路，早晚大家都要走的。」

天色漸暗，老唐說最近眼力、腳力差很多，要提早一點回去。想到分手在即，大夥無心再走，吆喝一起回家，順便先送老唐上樓。八、九個老人離開跑道，蹣跚走上校園的紅磚路，愈走愈遠，人也愈走愈少。也許在人生的跑道上，人來人往，有人離去，一定會有人再來繼續走。雖然換了一批人，但仍然有說不完的故事。

把老唐送到公寓樓梯間，我看他吃力的抓著扶手，手腳並用的爬著上樓，心裡想著，這不正是十幾年後的我？不禁心疼地高喊：「老唐小心，慢慢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