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鯨書〉沉潛

攝影◎金磊

◎廖鴻基

無故折損兩名使者，祂心情低落，海神舉尾沉到祂憂傷的深度。

海面上所有留守的魚群和鯨豚們，讓尾鰭紛紛也都舉出海面，準備追隨海神沉潛。

多浩瀚的告別場景啊，綿延數十浬海面，如芽苗爭吐，紛紛大片、小片，到處舉著如旌旗揚動的尾鰭。

無比壯觀的場面，但因為是告別，而顯得十分憂傷。

當水表所有浮泛海流、攪擾水波的生命一起下沉、一起離去，好比一顆原本生機盎然的氣球忽然間被抽掉裡頭的所有空氣，一位少女忽然消失了青春，一位武士忽然沒了志氣，海面變得空曠、寂寥，毫無生氣；如失了魂的空形殘骸。

你們全都下沉，靜靜陪在海神身邊，這裡的水壓讓你們感到沉重，這裡的光度恰好只能憂傷；當存在失去意義的時候，換氣的渴望也已完全消失。

海神俯著頭，靜靜地俯著頭，祂的髮絲散亂成紛紜的海流，祂的身體漂成水裡一片巨大的烏雲；看不見祂的臉龐和表情；海蛇從水底游上來，攀爬在祂的身上。

彷彿失去了知覺，祂並不在意，只管低俯著像在沉思，動也不動。

天神頻頻來到水面，慇慇勸慰，水裡傳來祂對海神發出的聲波：「凡不接待?的，當他們無知，當他們粗野；不識福氣。」

海神聽見了，但並不回答。

最後，祂微微抬頭，用一瞥悽涼的眼神招來花紋海豚，隨手以祂無比尖銳的指甲，五指用力地在你們的背，簡單、潦草、率性、發洩似地，貓爪般地胡亂塗抓了幾把。

你們完全理解；當理想與熱情被世俗的標準所誤解、扭曲，被如此粗暴對待的無言苦楚，你們完全理解；你們願意承受、分擔、配合。

你們浮出海面，把塗著傷痕簡訊的背，呈露給浮在空氣裡的天神看。

一方面是感謝慰問；一方面，海神表達了一些沉潛的想法和心情。

這次，你們背上的紋絡確是有些紊亂，天神看了許久，並不完全懂得。有時，祂甚至幾分懷疑，你們背上所顯示的到底是正常的書信，還是不正常的情緒。

無論如何，海神已經閉關沉潛，這是祂的處境、祂的選擇。

縮減、再縮減，如版圖的割據，一次次的退讓；一直都是這樣，「難道一直都必須這樣子嗎？」

海神一次次已經不必潛得太深但已足夠悲傷。

祂曾經考慮了好幾遍：只要守住這座蒼翠小島，只要四周築起隔絕的牆，將那粗鄙的、無知的、驕狂自大的、邪惡的、凶殘的、混亂的都徹底阻擋在外，我的水和我的心，必然清靜純潔；何必再如過去向外的那種心思、那股力量、那把傻勁。

「別再繞了！」再一次，祂想召回遊行隊伍；祂心裡想：「要嘛就圍著我繞，以我的名為中心；我不想再當終點，也不願意是起點，不再鼓吹那一趟趟的出發和歸來；讓我的島只擱淺於我單純的海，一如雲朵只擱淺在山頭那麼的自然。」

傍晚，燈亮了，我看見地殼變為透明，無數的光點從地底透射出來。

這些光點，帶著橘紅光暈，相互經營，漸漸有了牽引、有了脈絡；漸漸形成無數的線條和龐雜的圖案。

忽然間就看懂了，這和海神透過鯨書所要表達的幾乎一模一樣。

荒野必然黑暗，文明在光的國度裡觸礁。●

自由時報-97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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