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溫世仁武俠小說首獎精華選刊》浩然劍(下)
《溫世仁武俠小說首獎精華選刊》浩然劍(下)
【聯合報╱趙晨光】
方玉平卻未留意那些,他的注意力被桌上的一幅字吸引住了。
說是一幅字,其實只有一行,紙上尚餘大片空白,不知為什麼沒有寫下去。
那一行字剛硬端凝,方玉平不諳書法,卻也覺寫得實在是漂亮,不由便念出聲來:——「一日心期千劫在。」
那幅字上面壓了一塊青石紙鎮,被風吹得呼喇喇上下作響,上面深深的幾道摺痕。方玉平看著可惜,伸手把紙撫平。
只是摺痕太深,方玉平用力抹了幾下,越弄越糟,心下一個不耐煩,力道大了些,白紙被紙鎮壓住的一角「哧」的一聲撕開,冷風一吹,那幅字飄飄蕩蕩直落到地上。方玉平沮喪抬起頭來,卻見面前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青衣人。
「 謝 先生!」他驚喜叫起來。
謝蘇臉色灰敗,額前散髮被雪水打濕了大半,腰帶、衣角皆被凍得板結住了。他彎下身,默默把那張字拾起來。
方玉平有些不好意思,搭訕著說:「 謝 先生,你這幅字寫得真漂亮……」
一句話未完又知自己不對,謝蘇右手少了兩根手指,如何再能握筆?連忙又道:「對不住, 謝 先生,我忘了你的手……」
「是我寫的。」謝蘇似已猜出他心中所想,比一比自己左手,淡淡道:「這個。」方玉平驚訝莫名。
謝蘇走過來,靜靜拾掇桌上筆墨紙硯。方玉平想到自己過來的目的,跟在謝蘇身後,絮絮說著今天要走的事情。謝蘇點點頭,也未多說什麼。
「 謝 先生,以後到我們江南來好不好?」方玉平忽然冒出這樣一句。
謝蘇正用清水沖洗硯台,聽到這句話,手中動作不由停頓一下,卻並未轉身,聲音依稀平靜:「我在江南,住過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的事情?真可惜,那時我見過您就好了。」方玉平嘆口氣。
「那是幾年前的事,我住在寒江邊一個小鎮上。你還小,就是見過,又怎會記得。」其實謝蘇比方玉平年紀大得有限,但方玉平不自覺言語間便把他當前輩看待,謝蘇也習以為常。
「要不, 謝 先生您這次就和我們一起回江南吧?」方玉平又發奇想:「我家是江南武林世家,父親又好客,您想住多久都成……」
他說得起勁,謝蘇卻只道:「不必,我在這邊,還有幾件事情未完。」
方玉平覺得有點遺憾,卻又想不到什麼其他的話好說。
他又逗留了一會兒,到底離開了。
看方玉平身影逐漸遠去,謝蘇關上門窗,正欲更換被雪水打濕的外衣。忽聽腳步聲又響,他一怔,門被推開,一個人影又轉了回來。
「 謝 先生。」走進來的年輕人正是方玉平。
「方才有一句話忘了說,你得閑了,一定要來江南,好不好!」
這一句語出真誠,謝蘇又是一怔,心中莫名一陣溫暖,默默點一點頭。
御劍門與江南其他人終於離去。謝蘇一直留在房中,並未出門相送。耳聽得門外由寂靜到喧囂,最終又歸於寂靜。
他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當年當是雨過天青的顏色,現在已被洗成暗白。然後仔細束好髮帶,取出銀梭機簧,一隻一隻檢查了一遍,復又放回袖中。
謝蘇走出門外,外面天氣乾冷,一陣大風捲著牆頭碎雪直撲到他面上,雙目霎時一片朦朧。
這樣的雪這樣的風,和三年前江南那一場風雪是否相同?
他沒有停步,挺直了身子繼續向前走。
●
這所住宅,原是介花弧的一處別院,穿過短短一段迴廊,便是介花弧的住處。
朱漆門戶,赤銅門環。謝蘇停了一下腳步,隨後推門直入。
室內溫暖如春,熏香濃郁,介花弧著一件輕便長衣,坐在正中,看見謝蘇進來也不吃驚,微微一笑:「你到底來了。」
謝蘇緩緩抬起頭,一雙烏黑眸子凝若寒潭:「介花弧,月天子在哪裡?」
介花弧自斟了一杯蘇合香酒,慢慢的飲了,方道:「我若說他在江南,你信或不信?」
謝蘇冷冷道:「也罷,那就暫且算他現在江南,介花弧,你為何要助他離開?」
介花弧笑起來,取了兩個杯子,各斟了一杯酒,一杯自飲,一杯放在桌子對面,笑道:「好,好!你能猜出來,我不吃驚。只是我自認並未留下什麼破綻,你又是怎樣發現的?」話語之間有恃無恐,毫無隱瞞之意。
只是他也確實不必避諱,西域這裡,有誰奈何得了羅天堡堡主?
謝蘇神色未變,「從方玉平初到那天開始。」
介花弧想了一想,笑道:「我明白了。」
那天方玉平奔出客棧之時,介花弧已經派了手下跟蹤,後來江南諸人雖至,但派出一名手下去尋找方玉平即可,以介花弧身分,怎會親身趕赴城外?
能讓介花弧冒著大雪出城,丟下初次見面的方天誠等人去見之人,絕非等閒人物。那日城外只有四人。介花弧不是去找方玉平,更不會去找謝蘇,餘下的,只有月天子和他那侍從。
謝蘇銀梭上的毒是天山有名寒毒,名曰寒水碧,毒性劇烈,當年玉京第一殺手清明雨亦曾栽在這寒毒之下。即使當日月天子及時為那侍從拔毒,三日之內,那侍從也不可輕易移動。然而起初三天中,謝蘇與眾人一同搜查,所有地方篩子一樣過了一遍,卻未見得那二人蹤影。
謝蘇心思何等縝密,這些疑問加上半月來身邊許多細節,他心中慢慢已有了定論。介花弧上下打量謝蘇一番,最後目光落到他半濕的黑髮上,又看看他憔悴臉色,伸手推過另一杯酒,笑道:「為琬城那家客棧距此百里,你雪夜奔波,辛苦了——要不要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謝蘇搖搖頭,「不必。」
半月來眾人搜遍了為琬城內外百里,未曾尋得月天子眾人蹤跡,然而只有一處。是他們始終未曾搜過的,那便是那一日,他們初遇的那一家客棧!
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把二人帶至客棧中,又能將他們隱藏數日不被人發現,最後又將其平安送出西域,除了羅天堡堡主介花弧,尚有何人能夠做到?
而謝蘇前一夜正是為了證實此事,才不辭雪夜,前往查證。
簡簡單單幾句話,二人已分別瞭解對方心思。對對方防備之餘亦頗為欽佩。
謝蘇眼神冰冷,看向介花弧,二人目光交會,一時間竟如薄刃相接,鋒芒畢現。
「當我回到客棧時,發現老闆換了人,便已猜到十之五六了。」謝蘇平靜道,「那家客棧不是你手下,難怪你不放心。你想抹去痕跡,豈不知抹去的動作本身就是一種痕跡?
「何況客棧裡還有其他夥計、客人,問一問,一樣知道真正情形。」
「問一問」三個字輕描淡寫,其實這些夥計被介花弧控制,從他們口中撬出消息,真比殺了他們還要難辦些。
介花弧笑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去告訴江南那些人?」
謝蘇沉默片刻,終於道:「你亦知,他們不會相信我。」
要知羅天堡地處西域,正是朝中與北方戎族交界之處,勢力既大,代代堡主又均是武功高超之人,在朝廷與戎族之間,起著極其微妙的折衝作用。無論在官場、江湖,那是何等勢力!而謝蘇不過是個一無名氣的江湖客,就算是方玉平,也未見得會全然相信他。
介花弧又笑了:「你怎知他們不會相信?」
謝蘇疑惑看向他,介花弧不會不明白其中道理,何以問出這樣一句話?
介花弧慢慢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七年前的京師第一高手,太師石敬成的心腹義子,謀略心計名滿京華的吏部侍郎青梅竹,梅大人,你以這個身分說出話來,又怎會無人聽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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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噹噹用力撞擊著木板窗,時而又轉為嗚咽之聲,如鬼夜哭。
室內的溫度卻極高,火炭燒得熾熱,熏香的味道愈發濃郁起來。
介花弧面上帶著淡薄笑意,不疾不緩繼續說著話,聲音遙遠得不知從哪一個方向傳來:
「三十六路浩然劍,一身千里快哉風。梅大人失蹤七年,容顏與當年相比變化極大,已分辨不出。但是其他東西會變,武功路數不會變。你不再使劍,平時亦刻意隱藏輕功路數,只是那一夜城外,月天子侍從一劍刺向方玉平,你為救他,到底還是用了千里快哉風身法。
「在這世上,擅於千里快哉風的只有兩人,一個是你義父石敬成,另一個是誰,還要我說出來嗎,梅大人?」
謝蘇猛然開口,聲音尖銳,幾近失控:「我不是什麼梅大人,我是謝蘇!」
介花弧一驚,實未想到他反應竟如此激烈。
謝蘇一句既出,亦自覺失態,後退一步,伸手扶住檀木桌子,卻因動作過快,一下子翻了桌上那杯蘇合香酒,衣袖沾濕大片。
熏香夾著酒氣,讓人欲醉。他又一夜未曾休息,只覺一陣頭暈目眩。
介花弧不再言語,凝神看著他。
半晌,謝蘇終於開口,聲音壓抑,勉強平靜,便似介花弧方才什麼都沒有說過一般,「那月天子是用什麼換你相助?羅天堡富可敵國,不會是財物,莫非是高明武學一類?」
介花弧傲然一笑:「介家稱雄西域數十年,武學堪為當世一絕,何用他人武功!」
這一句語氣神情,無不高傲到了極點,只是由介花弧說來,卻似天經地義一般。
謝蘇沉吟一下:「原來如此,方才那句話,是我小覷你了。」
介花弧微微一笑,又恢復平日神情,「我與月天子交換的,是情報。」
「生死門一度勢力極大,其中月天子專司門中暗殺情報之事。朝中許多官員,大小祕密事宜只他一人得知。拿這些情報換他一條命,我倒也不算虧。」
哪裡是不算虧,這些情報直是黃金難買!這人心計之深,眼光之遠,實為當世人傑。謝蘇心中轉念,介花弧卻又道:「只是梅大人隱跡多年,為何又對這月天子如此在意呢?」
謝蘇眼神驟然一黯,卻不曾回答介花弧問話。
片刻靜默之後,他只反問了一句:「你把這些話說與我聽,竟不怕外傳出去嗎?」
介花弧笑容未改,一字一字緩緩道來,「我何時說過,要放你走了?」
最後一個「了」字剛剛出口,面前忽然一陣銀光閃動,他一驚,一掌擊出,內力深厚。三隻銀梭霎時被擊偏方向,貼著他髮際直飛過去。
這一招介花弧雖然躲過,卻也著實有幾分狼狽。
謝蘇口氣冷然,「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手指微動,一隻銀梭破空而出。隨即身形一轉,又一隻銀梭追擊而來。
要知介花弧指法如神,內力強盛,然而謝蘇出手如電,不容他半分出手機會。
瞬息之間,他已連射出九隻銀梭,介花弧空有一身絕學蓋世,竟毫無還手機會。只是謝蘇手中這機關銀筒,內裡卻只容得十二隻銀梭。
到第十隻銀梭時,介花弧一個躲閃不及,衣袖恰被釘在桌上。謝蘇眼神一凜,左手方抬,卻覺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單膝跪倒在地。
也正在他跪下那一剎那,一股極強勁的指風向他襲來。謝蘇幾可聽見指風破空的尖銳風響,卻已無法躲避,正中前心。
謝蘇並無內力護體,霎時間只覺天地倒轉,一口熱血直要湧出。但他性子倔強,硬生生又嚥了回去。只是一時之間,再也無力站起。
介花弧已解開衣袖,負了手,笑吟吟站在他面前。
謝蘇一眼看到牆角那只香爐青煙嫋嫋,心念一轉,低聲道:「原來是迷神引。」
介花弧笑道:「正是,這迷神引要燃上半個時辰才會發生效力,以你見識,原也能識破,只是那時你方被我揭穿身分,心神大亂,沒有發現罷了。」又道:「那杯蘇合香酒便是解藥,你不喝,卻怪不得別人了。」說著大笑。
能擊敗青梅竹這樣的對手,深沉如介花弧,也不免頗有得意之色。
謝蘇低聲道:「也罷了,就是真實武學,你原也在我之上。只是……」他眼神慢慢冷下來:「若是先殺了你,那麼我是否中了迷藥,應該也沒多大關係。」
最後的兩隻銀梭,便在他說這句話的同一時間,疾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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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越發的大了起來,天陰沉沉的,方玉平騎在一匹白馬上,一面走,腦子裡一面不住轉著念頭。
「 謝 先生的字寫得可真漂亮,他怎麼用左手寫還那般好看呢?早知道,把那張字要過來好了……唉,上面寫的是什麼來著?」
方大公子自幼好武,詩詞一道並不精通,正想著,忽聽方天誠在前邊喝道:「玉平,你在那裡磨蹭什麼,快些趕路!」
「是!」方玉平縮一縮頭,他可不想惹自己老爹生氣。手裡加上一鞭,那白馬飛快地向前馳去,北風呼呼過耳,一時也忘了自己方才想了些什麼。
原道是,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 (完)
●《浩然劍》選刊完,預定今年七月出版。精華內容同時在明日工作室網站:http://wuxia.tomor.com/刊登。
【2008/01/2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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