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溫世仁武俠小說首獎精華選刊》浩然劍(上)
《溫世仁武俠小說首獎精華選刊》浩然劍(上)
【聯合報╱趙晨光】
這些動作說來雖緩,其實不過瞬間之事,那年輕人一劍揮下,忽見眼前青影一閃,並未見那青衣人如何動作,便是鬼魅也無他這般無聲無息,卻是已閃到三尺之外,手中竟還端著那只酒碗,裡面的酒水分毫未灑……
第一部
序
西域,羅天堡,廳堂靜謐。
年輕堡主介蘭亭手握青玉狼毫,正自臨摹《曹全碑》,卻不知有人在柱後埋伏已久。驟然間青刃如霜,風聲不起,一名黑衣刺客自暗處躍出,手中短劍鋒芒如電,直向介蘭亭刺去。
介蘭亭雙目仍未離開宣紙,似是渾然不覺。那刺客心中暗喜,短劍鋒芒愈近。便在那柄泛著青光的短劍即將刺入介蘭亭前胸之時,一直俯首臨帖的年輕堡主忽然動了,準確的說,是他的左手動了。只一掌,那滿含勁道的短劍便已失了方向,不知刺向什麼所在。
介蘭亭心中冷笑一聲,暗想自己接掌堡主之位不過兩月,卻已來了三個刺客,這些人還真當他年輕可欺嗎?
他原就是個出手無情之人,這樣想著,下手愈發狠辣,隔開劍鋒的左手回指一彈,一縷指風如刀鋒尖銳,倏然而出,那刺客慘呼一聲,一口血直噴出來,短劍噹啷啷掉落地上,卻是要害已被擊中。
他傲然一笑,放下筆,拍拍手上本不存在的灰塵,俯視著那個倒在地上的刺客:「現下可知道了大羅天指的厲害嗎?」
西域羅天堡的大羅天指,京師潘家世傳的驚神指,昔年朝廷叛城玉京未滅之時軍師段克陽的失空斬,有「世間三絕」之稱。介蘭亭雖是初接堡主之位,年紀又輕,然論到大羅天指上的造詣,絕不在歷任哪一位堡主之下。
這一邊介蘭亭心中微微自得,那一邊地上的刺客忽然一躍而起,手中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藍汪汪小匕首,一望即知毒藥淬製過的,照著介蘭亭當胸便刺!
這一下變生突然,介蘭亭也未想到這刺客竟然如此悍勇,倉促間那匕首已至眼前,大羅天指不及使出,危急下他左手手腕一翻,無名指與小指微屈,風儀若清逸寒竹,渾不似他平日招式,動作卻是迅如閃電,瞬息之間,他三指已經搭上那刺客手腕。「噗」的一聲,那柄藍汪汪小匕首霎時落地,介蘭亭不依不饒,手下用力,那刺客腕骨竟已被他生生折斷!
好一招精彩妙絕的小擒拿手!
那刺客一直未曾言語,身受重傷也不在意,見了介蘭亭方才這一招時才不由失聲:「青梅竹!」
介蘭亭右手大羅天指已是蓄勢待發,擬待一舉將這刺客擊斃。然那刺客簡簡單單三個字,聽在他耳中滋味卻是大不相同,招式霎時緩了下來。
「你——你識得青梅竹?」他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這一瞬間他不再是那個年輕驕傲的堡主,反倒像個迫切期待著什麼的孩子。
那刺客也愣了一下,想是沒料到介蘭亭竟會問到這個:「你……你剛才那一招小擒拿手是他的,十幾年前我剛出道,就是敗在這一招下,幾乎丟了性命,沒想到……唉!」
介蘭亭心情忽然好起來,「喂,你知道當年青梅竹的事啊,他很有名吧,再多講一些我聽聽。」
那刺客詫異之極,心道這人莫不成是故意拿我開心,但又見介蘭亭神情熱切,不似作偽,便道:「十餘年前的京師第一高手,權臣石太師的義子,自己又在朝裡任著高官,誰不曉得他?只是他在二十一歲那年忽然失蹤,後來便生死不明了。」
介蘭亭聽得十分得意,笑道:「你說的這個人,本是我的老師呢。」
「什麼?」那刺客一驚,抬頭看著他。
「他只教過我三招,無所謂,怎樣也是我的老師。你知道不知道——」他微一俯身,看著那刺客,「你們只曉得他從前的名字叫青梅竹,卻無一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姓。」
「我的老師,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謝蘇。」
初遇
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剎一樓台。
介蘭亭還記得自己 和 老師相處的後來幾年中,經常看到沉默的謝蘇,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寫著這幾句話。
一張又一張,一次又一次,不住、不停的寫,力透紙背,墨跡淋漓。
寫到最後,謝蘇往往還是沉默著,把那些散落了一紫檀木桌的紙張一張張的整理在一起,放好。
他的老師寫得一筆好字,極剛硬凝立的隸書,卻與謝蘇的氣質殊不相符。
而介蘭亭的父親,羅天堡的第七代堡主介花弧與謝蘇初識之時,無意於禪理的謝蘇還不知道有這麼一首詩。
或者,即使他知道,也不會像現在這般,一次又一次的寫個不休。
●
七年前,介花弧第一次見到謝蘇,是個大雪紛飛的天氣。
天陰沉沉的,雪片夾著冰屑,不由分說的從天上掉下來,風不大,卻是沁到骨子裡的寒。這樣天氣,若不是有什麼非辦不可的事,絕沒人願意出門的。
偏偏介花弧就有這樣非辦不可的事。
他是羅天堡的堡主,天高皇帝遠,西域這邊無人拘管。羅天堡在當地人心中地位比皇帝還要高上幾分。這一日他在外面處理完幾樣事務,眼見雪下得大,天近黃昏,離羅天堡尚有一段距離,便帶了十幾個隨從,來到附近為琬城內最大的一家客棧歇息一宿。
這家客棧又兼酒樓,那老闆見得是他,連忙上前用心招待,將這一行人的座位安排到一個大火爐旁邊,端茶送水跑前跑後得極是周到,便是無事,也要尋 一兩 件事出來做做,以示自己對這位堡主的格外殷勤。
介花弧平日裡這些見慣了,也不在意。自端了一碗酒,方要飲下,卻聞側近一陣喧嘩之聲,不由微皺眉頭,向那邊看去。
原來這火爐一邊本坐了個青衣人,手裡拿了碗熱酒要喝不喝的出神,那老闆連叫了兩次,要他換個位置。那青衣人卻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有意為之,端著酒就和沒事人一樣。介花弧手下幾個隨從看不下去,對他大聲呵斥。
這麼一嚷,那青衣人總算注意到了,他卻不理那幾個隨從,抬頭便向介花弧那邊望去。恰逢介花弧也在看他,兩下對視,介花弧見那青衣人頭上戴了一頂極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個臉,看不清面容,唯見他衣著頗為單薄簡陋,落下的石青衣袖中露出一截削瘦手腕,腕骨突出,似個少年模樣。身上也無兵器,只手上戴了一副極薄的灰色手套,不知為何一直未曾除去,卻也是半舊之物。
他素非悲天憫人之輩,看了一眼,見那青衣人並無特異之處,也就移回目光,自去飲酒。
那青衣人也看了介花弧一眼,見他三十多歲年紀,雙眉斜飛入鬢,一臉的冷漠自矜,氣派非同尋常。他雖不知介花弧身分,卻也想到這人定是此地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不願多事,自拿酒換了位置。
那青衣人換的位置,是個靠窗之處。他穿的本來不多,這裡風又大,只端了碗熱酒顛來倒去的暖手,卻也起不得多少作用。
這一邊介花弧慢慢用著酒菜,心中卻念著回堡後要處理的幾件事情。外面的雪,卻是越下越大了。
窗外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在客棧門前停下,隨後門簾一挑,眾人眼前一亮,是極出色漂亮的一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年紀,服飾華貴,腰間佩一把杏黃色寶劍,劍鞘上鑲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光芒潤澤,極是顯眼。
這年輕人向裡面一走,一店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意眾人目光,自顧尋找座位,只是這時店內座位大多已滿,只那青衣人桌邊尚有兩個位置,便笑道:「這位朋友,搭個座位如何?」
青衣人微一點頭,那年輕人方要坐下,忽然見到那青衣人手上一雙灰色手套,心念一動,一伸手便抽出了腰間寶劍,喝道:「原來你竟躲在這裡!」揮劍便向那青衣人頭上削去。
這一下變生突然,誰也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忽下殺手。眼見他手中鋒芒如電,那青衣人不避不閃,便要喪生在劍鋒之下。
介花弧自這人進來之後,便一直注視著這邊情形,為琬城是他治下,絕無當著他這個堡主面前殺人的道理,一揚手,手中一隻牙箸脫手飛出。
這些動作說來雖緩,其實不過瞬間之事,那年輕人一劍揮下,忽見眼前青影一閃,並未見那青衣人如何動作,便是鬼魅也無他這般無聲無息,卻是已閃到三尺之外,手中竟還端著那只酒碗,裡面的酒水分毫未灑。
那青衣人雖躲過了這一劍,卻未想到介花弧這邊的牙箸,那一隻牙箸本是衝著劍鋒而來,風聲尖銳,力道著實不小,他這一躲卻正迎了上去,百忙中把頭一低,那只牙箸避過要害,恰恰把他頭上斗笠打落在地。
那年輕人一劍落空,又驚又怒,方要補上一劍,一抬頭卻見那青衣人頭上斗笠落下,一張蒼白面容上一雙漆黑眸子爍爍閃耀,一時愣住了:「啊,不是……」
明亮燈火照映之下,愈發顯得那青衣人神情十分憔悴,一望即知是個長期漂泊在外的江湖人,年約二十六、七歲左右,容貌頗為疲憊削瘦,唯眉目之間尚存清厲之氣,依稀可想見少年時幾分秀氣輪廓。
眾人起初見那青衣人身形,原當他是個少年。此刻他一起身,又顯出真實面目,皆有些驚訝。其中最吃驚的,還是方才那個當頭一劍劈下的年輕人。
「對不住,我……我認錯了……」他武功雖不錯,卻殊少江湖經驗。方才那一劍實是魯莽之極,若不是那青衣人輕功高明,極有可能命送當場。他自己也知這豈是一句道歉便可了事。
眼見店內眾人個個眼睜睜看向自己,那青衣人卻是神色平淡,若無其事一般,年輕人愈發覺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再忍不住,大叫一聲,直奔出店去。
這年輕人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店內眾人自是議論不休。
介花弧低聲叫過身邊一個隨從,囑咐了幾句,那隨從便即悄悄出門,跟隨那年輕人足跡而去。
從那年輕人武功、佩劍上,他已大約猜出此人身分,心道這個人居然來了西域,其中必有緣故。
另一邊那青衣人放下酒碗,招手叫小二出來,意欲結帳離開。
自他現出真實面目,介花弧便一直留意於他,便叫過身邊一個總管模樣的中年人,是他的一個重要心腹洛子甯,淡淡道:「留下他。」
羅天堡暗裡控制西域幾十年,勢力如許,招攬人才亦是其穩固根本的重要原因之一。
洛子寧跟隨他多年,一聽此言自明其意,便笑著走到那青衣人面前,道:「這位朋友,外面風雪極大,若無急事,何不留下來歇息一宿,明日再走呢。」
那青衣人抬頭看他一眼,「你家主人要留我?」聲音不高,略有些克制壓抑,卻聽不出是哪一處的口音。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不知為何,洛子寧竟有一種冰雪落地之感。
這青衣人說話,銳利直接,不加絲毫掩飾客氣。
洛子寧也只好笑笑,正要再說些什麼,那青衣人卻又道:「替我謝過你家主人。」只是,他微一頓,「不必了。」
他放下一小塊銀子,也不待店小二過來,轉身即走,並未向介花弧方向看過一眼。介花弧坐在爐邊,微微瞇起一雙眸子,眼神一直未離開他身影,卻是未發一言。外面大雪紛飛,那人一襲青衣背影愈發顯得單薄,卻仍是十分挺直。
洛子寧追出門外,叫道:「這位朋友且等等……」但那青衣人輕功實是高明之極,他怎生追趕得上?
他低下頭,看雪地中那青衣人留下的一排清淺足印,江湖中有所謂「踏雪無痕」的說法,但那不過是傳說中事,誰也沒有見過,這青衣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極為罕見之事了。
店中,介花弧慢慢起身,走到那青衣人座位前,端起他留下的酒碗,碗裡的酒早已冷了。他隨意晃了幾下,忽然一抬手,飲下了那青衣人剩下的半碗酒。
●
為琬城外,方才那年輕人立於雪地,心中大是茫然。
他原是江南御劍門門主的獨子,名叫方玉平,御劍門是江南有名武林世家,老門主又只他這一子,從小便在眾人的呵護寵愛之下長大,雖然已是二十歲的年紀,卻未曾獨身一人行走過江湖。這一次遠赴西域,亦是私自的離家出走。
原來前幾年時間,江湖上出了一個暗殺組織,自稱生死門。首領一名日天子,一名月天子。據聞乃是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脈。武功詭異,手段毒辣,無所不為,自入中原以來,不但許多武林中人死在他們手中,而且頻頻派人刺殺朝中官員,甚至當時聞名天下的小潘相潘白華也被刺身亡。
當時朝中震怒,太師石敬成派手下四大鐵衛聯合江湖中人圍殲生死門,然在這其中,四大鐵衛中武功最高的朱雀又為月天子設計所殺,屍骨無存。
那朱雀原是江湖中年輕一代有名劍客,於石敬成得力心腹、京師第一高手青梅竹失蹤之後,為石敬成收服,是為帶藝投師。平生好穿紅衣,極是俊美高傲的一個人,他這一死,江湖中人更是憤慨莫名。
眼見一場腥風血雨在所難免,生死門中忽然卻出了內訌,日月天子不知何故竟自相殘殺起來,也只三月內,月天子死於日天子之手,而三大鐵衛也乘此良機一舉擊潰生死門,日天子僥倖逃得一條性命,避於東海明光島,再無能力入中原。
這些都是數年前江湖中的大事,是時方玉平年紀尚輕,也只大約聽說過詳情。然在上個月,他父親一位老友來訪,自他們談話間方玉平無意聽到一個消息:當年的月天子竟然未死,而且人正在西域!
他對當年三大鐵衛滅生死門一事一直十分嚮往,此刻更是大喜,心道若是殺了月天子,可不是上好的一個成名立萬機會!也免得天天在家中聽一眾長輩嘮叨。於是瞞了父親出門,悄悄來到西域。
然而方玉平並未見過月天子其人,一路尋來,只聽說此人長年戴一副灰色手套,從不除下,又聽說月天子形貌雖與中原人一般無異,一雙眸子卻是顏色極淡,甚好辨認。
方才在客棧中,他誤當那青衣人便是月天子,魯莽出手後又慚愧跑出,此刻心裡大是後悔。暗道大丈夫敢作敢為,做錯了事便應及時補救,方玉平堂堂一個御劍門少主,豈有如此退縮之理?
這樣想著,他便轉過身,意欲回到客棧向那青衣人重新賠禮。此刻風雪已停,在西域,這般大雪亦頗為少見,遠遠望去十分開闊,天地間一片晶明,他深吸一口氣,只覺如飲入大杯冰水一般,清爽透徹到了極點,不由暗想:若不是自己瞞了父親跑出,在江南哪能見得如此奇景?
他這邊正在心曠神怡之際,忽見一陣疾風驟起,前方地上積雪為這陣疾風所捲,鋪天蓋地向他壓來。
方玉平一怔,正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冷冽聲音已自身後傳來,「退!」
這聲音不高,卻極是決斷,自有一種不容置疑之意。與此同時,一隻極瘦削的手已搭上了方玉平的手腕,竟是一招極高明的小擒拿手,方玉平未加思索,也未想掙脫,跟著那人回身後躍。
一縷閃電般的劍光,便在此刻自飛雪中激射而出,若不是那人及時將方玉平拉走,只怕江南御劍門方家,便要從此絕後。
那縷劍光一擊未中,卻是不依不饒。方玉平只覺眼前一花,依稀見得一個修長身影自雪中躍出,追風逐電一般又向自己襲來。動作之快,方玉平竟連對方面目也看不分明。
他站在那裡,急切中不知如何招架,索性一劍也向對方刺去。
那修長身影冷笑一聲,劍光一變,速度竟是分毫未減,直刺方玉平雙目之間,劍招詭異毒辣之極。
單以這一手劍法,這人已足可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時,忽聞「叮、叮、叮」幾聲,卻是方才救助方玉平那人出手,一隻飛燕銀梭襲向那修長身影手腕,兩隻銀梭打向劍鋒,數聲輕響之後,三隻銀梭合著一把長劍,一同落到了雪地之上。
那修長身影失了劍,又曉得面前之人厲害,身形一展,忽然又沒入了雪地之中。
方玉平由死到生走了一圈,心中大是感激,轉過身道:「多謝這位大俠出手相助……」這一轉身卻見不對,面前這人哪是什麼大俠,正是那個他在客棧裡一劍砍去的青衣人!
此刻那青衣人頭上斗笠已經不見,長髮用一條青色髮帶束了,獵獵風中飛舞不定。而他手上依然戴著那副手套,正把一個機簧銀筒收入袖中。
方才,那青衣人正是用這只銀筒射出飛燕銀梭,打落了那伏擊之人的長劍。
他大為尷尬,正想尋些言語致歉。那青衣人卻不待他多說,右手倏出,將他帶到身邊,低聲道:「別動,跟著我,那人藏在雪下還沒走。」
方玉平奇道,「這是什麼人,武功這麼高?」忽然轉過一個念頭,叫道:「莫非他便是月天子!」
青衣人簡潔答道:「不是,是他的侍從。」
方玉平一驚,心道單一個侍從就如此了得,那月天子要厲害到什麼分上?這樣想著,忽又覺被那青衣人抓住的手感覺不對,一轉手反握回去,這下確定無疑,又是一驚,「你……你的手……」
那青衣人的右手,原來只剩下三根手指,食中二指竟已被齊根斬斷。方玉平心道難怪他在室內也戴著手套;又覺方才被他一帶,力道甚輕,顯然他內力也極差,這一下不由擔心起來。
那青衣人回過頭,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傲然一笑:「你放心。」
「我雖右手廢了,內力失了大半,但那個伏擊之人,還不是我的對手。」
這一句聲音不高,語氣平平,卻自有一種凜然之意。
2退敵
不知為什麼,方玉平對這個尚且不知道名字的青衣人,十二分的信任。
這青衣人形容單薄落拓,一隻手廢了,全無他想像中英雄俠客那般慷慨激昂之態。方玉平素來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然而見了面前這人,卻不由生出一種欽服之感。不完全是武功的原因,這個青衣人,確有一種令人折服的氣概。
他緊緊貼在那青衣人身邊,手中長劍鋒芒閃耀,映著雪光,分外的明澈。那青衣人手中卻無兵刃,一雙眼沉靜如清水中養的兩枚黑水銀,卻是盯著地面,不曾稍移。
雪地上一無異動。經過了方才一場較量,方玉平絲毫不敢大意。只是雙眼盯著白茫茫一片雪地。時間長了,卻也不免有些痠痛。
他眨一眨眼睛,正當此時,一大蓬積雪忽然自正前方沖天而起,隨即其他幾個方向白雪一併湧起,時間上雖有先後之差,卻因速度極快,倒像是在二人周圍,四面八方一同憑空多了一道雪障。
大片積雪紛紛揚揚地飄起,又紛紛揚揚地落下。方玉平只覺視野裡一片模糊,實不知方才那人又會從什麼方向襲來。反觀身邊青衣人,雖亦是一臉肅穆之色,卻仍凝立不動。他不由有幾分焦急,低聲道:「我們要不要離開此地?」
「不必。」青衣人平靜開口,「生死門是波斯武功一脈,門中高手雖可長期潛伏雪下,卻不能如東瀛忍者一般在雪下潛行,那人掀起周圍積雪是為了掩飾自身方位,只要找出他藏身之處……」
他一語未完,忽然凌空而起,冷冷一聲:「出來!」借那一躍之力,他腳尖一點方才那柄被打落的長劍,那柄長劍便如活物一般,向東南方雪地上暴射而去!
方玉平出身御劍門,那在江南也是數一數二的劍派,講究的便是以人御劍、人劍合一的道理。他自小耳濡目染,見青衣人方才那閃電般的一擊,看似輕描淡寫,實際無論勁道、角度、控劍能力,無一不是巧妙到了極點,便是家中幾個長輩,也少有人能做到這樣地步,不由得叫了一聲:「好!」
這一聲「好」出來,他心念一轉,想到了青衣人那隻殘缺的右手。用劍之人,右手這食中二指尤為重要,那青衣人卻偏偏沒了這兩根手指。
想到那青衣人一生無法用劍,不知怎的,竟為他難過起來。又想日後若見到那個傷他之人,定然要為他報復回來。
至於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去報復,方玉平卻未曾想過。
這一邊御劍門少主腦子裡連轉了數個念頭,其實也不過瞬間之事。那一邊戰局,卻又起了變化。
那青衣人這一劍聲勢並不甚大,遠不如方才那一陣雪障氣魄驚人,然而其中的狠準之處卻絲毫不容得雪下那高手小覷。那人再無法隱藏,隨著一聲低沉叱喝,一道修長身影疾如飛鳥,霎時破雪而出。
他人在空中,身形未穩,忽聞耳後風聲大響,心道這青衣人果然難纏。此刻他雖無借力之處,但憑著一身了得內功,竟硬生生在半空中轉了方向,躲開了身後襲來的兩隻銀梭。
他鬆一口氣,身體尚未落地,忽覺左肩一疼,轉頭一看,第三隻銀梭正正打在他肩頭之上。
那青衣人憑著卓越目力經驗發現他藏身之處,擲劍逼他現身,發出前兩隻銀梭引開他注意,又使他轉到眼前方位,全是為了最後這一隻銀梭而來。
遠遠看去,那隻銀梭不像是打在那人身上,倒像是他在空中,自行撞上去一般。
前後一切,全盤在這青衣人掌控之中,那高手劍法、內力雖均是一流,在這青衣人面前,卻全無反抗餘地。
那人亦十分知機,見事不好,連地上的劍一併不理,提一口氣便向西北處疾奔。方玉平提劍正要追趕,卻被那青衣人一手攔阻,「不必,他活不久了。」
方玉平大惑不解,「可是,那人只是肩上中了暗器……」
青衣人淡淡道:「銀梭上有劇毒,他跑不遠。」
方玉平又是一驚,他出身名門,自小受長輩教誨,從來便覺在暗器上淬毒乃小人所為,俠義道絕不可取。然而這青衣人平淡說來,便如一件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並不覺自己有何不妥之處。
他張一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那青衣人卻不理會,此刻雪下那高手負傷退走,適才被他掀起的漫天風雪,慢慢也就寧定下來。清野茫茫,四周一片空曠,天地間,卻似只餘下了他們二人。
方玉平深呼吸幾下,道:「先生,我們走嗎?」他想了半晌該如何稱呼這青衣人,若叫「大俠」,這人舉止卻與他平素見到的那些俠客殊不相同;叫「兄台」,二人關係似乎並未到這個地步;要是叫「恩人」,那青衣人會怎樣暫且不說,他自己便先覺實是肉麻之極。
想到最後,因他對這青衣人別有一番尊崇之情,所以乾脆以「先生」呼之。
那青衣人聽了,只道:「有人還沒到。」
方玉平一驚,他腦子轉得也極快,失聲道:「月天子!」他從江南趕到西域,便是為了捉拿此人而來。然而方才雪夜一番惡鬥下來,他方知自己想法實是幼稚淺薄。雖是如此,這位御劍門少主天性裡畢竟有著一股義俠之氣,朗聲道:「好,那我們便在這裡等他!」
那青衣人詫異看他一眼,似乎沒想到這年輕人竟有如此性情。
一縷紅線,便在此時無聲無息自雪地前方蜿蜒而來,也不知是活物還是其他什麼物事,速度極快,一眨眼間,已到了二人面前,隨即形成一個紅圈,將二人圍在當中。
青衣人微微冷笑,「血河車?他還真捨得。」又對身邊方玉平道:「莫碰那紅雪,有劇毒。」
他不說,方玉平也知那紅雪斷然觸碰不得。一低首卻見那個紅圈似有生命一般,竟是自動向內擴展,直向二人逼來,所經之處,大片積雪均被染成血一樣的鮮紅,實在詭異到了十分。
那青衣人雙手籠在袖中,卻不言不動。
方玉平心中焦急,偏又無法催促。
終於,那青衣人右手從袖中緩緩伸出,正要有所動作,忽然間一陣排山倒海似的掌力自外發出,極為霸氣凜冽。周圍大片紅雪和圈中二人腳下積雪為這掌力所逼,竟全盤向外倒飛出去,卻無一點濺到二人身上。
那血河車之毒只能借水傳播,如雨水、河流、冰雪,甚至大霧均可。眼下離了雪為媒介,也就無法前進。而這出掌之人雖在周邊,卻能令紅雪自圈內倒飛,可見其內力、掌法、勁道,無一不是高妙非常,實在歎為觀止。
這自然不是那青衣人出手,他內力之差,大概尚不如一個尋常練武之人。
紅雪積在兩旁,恰為二人開出一條道路,那青衣人轉過頭,卻見不遠處,一人唇邊微帶笑意,負手立於雪中。
這人三十多歲年紀,身形修長,長髮如墨,一身的明決大氣。穿的亦是一身青色長衣,但無論質地裁剪,均不知要比那青衣人高出多少倍,腰中玉帶也十分名貴,與他衣上銀色暗紋相映成輝,雪地中格外分明醒目。
青衣人只看了他一眼,「羅天堡。」又頓了一下,續道:「介花弧。」
這兩聲並非詢問,只是單純為了確定而已。
那人面上淡薄笑意不變,走了過來,「能從方才在下出掌判斷出武功路數,進而推斷出在下身分,先生果非常人。」正是羅天堡堡主介花弧。
那青衣人似乎略猶豫了一下,道:「多謝相助。」
方才介花弧確實為二人解脫了血河車之困,但若他不出手,單這青衣人也可帶著方玉平脫身。只是這青衣人性子分明,得了介花弧援手便是得了他援手,絕無否認之理。
介花弧道:「哪裡,若我不出手,先生也自有退敵妙計。 卻不知 先生如何稱呼?」這個問題方玉平也關心,方才一陣激鬥,他來不及問這青衣人姓名,也道:「是啊,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青衣人看了一眼方玉平,緩緩道:「我叫謝蘇。」
「原來是 謝 先生。」方玉平點一點頭,他其實並未聽過江湖上有這樣一號人物,但想自己經驗尚淺,未聽過也是尋常。介花弧卻於一旁笑道:「哦,謝蘇。先生如此見識武功,卻為何在江湖上籍籍無名呢?」
這句話問出來,加上介花弧特有一種高傲語氣,竟隱隱有幾分挑釁味道。
謝蘇眼神冷冷,也不答言。
介花弧卻也沒有追問下去,轉向一邊的方玉平:「這一位,可是江南御劍門的方玉平方公子?」
方玉平自然知道羅天堡大名,他父親方天誠也不過與介花弧平輩論交,連忙行禮道:「正是,方玉平見過堡主。」
介花弧面上笑容甚是和煦,「方公子不必客氣。」又道:「那月天子已然逃走,此刻風雪甚大,夜色深重,不利追擊。且他黨羽又受了重傷,二人不會走遠。我已命總管洛子寧派人把守四方要道,只待天明,再行追擊,何況——」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方玉平一眼,「江南的幾位門主也趕了過來,方公子還是先去見上一面為好。」「什麼?」方才面對月天子手下用劍高手、詭異毒藥,於生死關頭泯然不懼的方家大公子哀叫一聲。
「我……我爹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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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方才的那家客棧,人卻不是原來的人。其餘閒雜客人已然離開,幾個老者圍坐火邊,一眼望去均非尋常人物,正是御劍門門主方天誠和江南其他幾個有名劍客。
原來方玉平留書出走後不久便被其父發現,方天誠大怒之餘,卻也擔心愛子。又兼月天子再度現身亦是江湖上一件大事,於是會同幾個好友,一同來了西域,卻又恰好在這裡遇見了介花弧。
兩下相見,介花弧派出跟蹤方玉平的隨從也已歸來。介花弧安頓下江南諸人,便帶洛子寧出城尋找,正逢上月天子出手。此刻洛子寧被他派出封鎖四圍道路,尚未歸來。
眾人相聚,方天誠見愛子無恙,心中自然大喜,口中卻責罵不休。方玉平縮縮脖子,「爹,你別罵了,要不是 謝 先生和介堡主搭救,我連命都沒了,哪還能聽你罵。」便將方才種種情由說了一遍,他畢竟年輕,又兼性子坦蕩,連起初他向謝蘇砍了一劍的事情也說了出來,並沒有避諱。
方天誠一面聽,一面心中思索。他自是分得輕重之人,方玉平講述之時,便不曾打斷,直待他講完,忙走到介花弧面前,連聲謝過他一番救助之恩。介花弧也自謙遜了兩句。
謝蘇獨自坐在窗邊,依舊是原來的位置。方才在為琬城外,方玉平一定要謝蘇和他們同行,奇怪的是,謝蘇並未堅拒,隨著二人一同回了客棧。
這時方天誠已回到自家座位,起身向謝蘇方向,謝了幾句。
謝蘇頭也未抬,雙手握著酒碗,微一頷首。
方天誠碰了一個軟釘子,他是老江湖,並未說什麼,逕自坐下與眾人商討捉拿月天子一事,最後也贊成介花弧意見,待到天明,再行追擊。
大家商議既定,此時已是三更,介花弧手下已吩咐客棧備好房間,於是各自進房休息。
介花弧走上樓梯,一抬眼卻見謝蘇依然孤零零坐在樓下窗邊,面前一碗酒水,桌上一燈如豆,小小火焰光芒在他面上跳躍,襯著一雙眸子便如琉璃一般,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他腳步一頓,向樓下道:「 謝 先生夤夜飲酒賞雪,好番興致。」
謝蘇一怔,抬眼看上去,一瞬間他的眼神彷彿恍惚了一下,方道:「不敢當。」
介花弧道:「那麼不打擾了,先生請自便。」說著逕自上樓。
謝蘇原當他必有一番說話,卻未想介花弧如此簡潔,心中微覺詫異。他端起酒碗,忽聞樓梯又響,一抬首,卻是方玉平走了下來,身上換了件瑞雪色箭袖中衣,愈發顯得俊朗非凡,只面上神色,卻頗有尷尬之意。
謝蘇放下酒碗,道:「你怎麼不去歇息?」
方玉平又走近了幾步,吞吞吐吐地說:「呃……先生……這個……我是來向您賠罪的。」
謝蘇卻有些驚訝,道:「賠罪,賠什麼罪?」
方玉平一怔,只當謝蘇還在介意,忙道:「 謝 先生,我那時當真不是有意砍你一劍,我只當你是那月天子……」
謝蘇這時才想起來,笑了一笑,「那件事啊,我都忘了。」
自方玉平識得謝蘇以來,這是第一次見他展露笑容。以謝蘇相貌而言,並不算得如何年輕,這一笑卻頗有三分少年人的瀟灑之意,一時間只覺十分親切,雖然謝蘇並未說其他什麼話,他卻霎時放下心來。
他走到謝蘇對面,問道:「 謝 先生,我坐下可以嗎?」
謝蘇道:「你坐下好了。」
方玉平便坐下。
坐了一會兒,他覺面前這盞油燈實是太過昏暗。又道:「 謝 先生,我去點些燈火好嗎?」
謝蘇道:「你去點好了。」
方玉平便尋了蠟燭,點燃放在桌上。
這時燈火明亮,他又道:「 謝 先生……」
謝蘇真有點啼笑皆非,道:「你要做什麼,直接去即可,不必問我。」
方玉平道:「我……我餓了,哪裡能找到吃的啊?」
謝蘇一怔,見方玉平正襟危坐,說了這句話卻又努力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方玉平苦了臉,「 謝 先生,別笑我啊。」卻見謝蘇這一笑與方才笑容又自不同,四周燭光搖曳,襯得他一身頗有冷肅之感的青衣柔和了許多,心中不由一動,暗忖面前這位 謝 先生,年少時定是個清澈秀緻到十分的人物。
謝蘇那邊卻不再笑了,回想一下,方玉平傍晚進客棧時並未用餐,之後又是雪地遇伏,一直沒有吃上東西,他年紀尚輕,此時定是餓得緊了。便道:「你且等等。」起身離開。
方玉平心中好奇,便坐在原地等待。
不一會兒,謝蘇端著一個木製托盤回來,尚未走近,便覺一陣飯菜香襲來,方玉平嚥了口口水,只覺更餓了幾分。
謝蘇放下托盤,裡面有一盤炒飯,一碗蛋花湯,還有兩碟小菜,看上去十分的清淡可口。
方玉平不由大喜,一雙眼睛驟然亮了起來,緊緊盯著那托盤。
謝蘇怕他又問一句「 謝 先生我吃飯可以嗎」,連忙先說了一句:「你吃飯吧。」
方玉平也不再客氣,抄起筷子大口吃起來。一面吃,一面含含糊糊地說:「這裡的廚子實在了得,我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飯!」
謝蘇嘆口氣:「你錯了。」
「第一,你覺得好吃是因為你餓了,而不是因為做飯的人手藝了得。第二,」他略停了一下,「這些東西不是廚子做的,是我做的。」
方玉平一口蛋花湯幾乎噴出來。
吃完飯,方玉平流連著卻不想走,一眼又看到謝蘇手上那副灰色手套,心中又覺難過,開口便問:「 謝 先生,是哪個卑鄙小人把您手傷成這樣的?」
這一句話其實頗為莽撞。方玉平一時未加思索,脫口而出。謝蘇也不惱,平靜道:「不是什麼小人,和人比試,我輸了。」
這本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江湖中人尤其看重名譽,謝蘇卻似全不在意。
方玉平大驚:「什麼人,武功如此之高!」
謝蘇側了頭,一面思索一面道:「一共四個人,一個是南疆的刀客,還有一個來自東海明光島……」
「 謝 先生等等!」方玉平攔住他話語,「您是說,四個人圍攻您一個?」
謝蘇點點頭。
方玉平怒道:「這些人怎如此不講江湖信義,以多打少,豈是俠義道所為!」
謝蘇淡然道:「有何不可,他們勝了就是勝了,至於用何方式,卻是不必計較。」
方玉平用力搖搖頭,他只覺這位「 謝 先生」當真是處處與他過去所見之人不同。雖覺他說得不對,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批駁。
揭牌
這個雪夜的經歷,真比方大公子過去二十年的日子都要精彩得多,少年人初歷江湖,不覺驚險只覺興奮。他躺在床上,一會兒想到那潛伏雪下的用劍高手;一會兒想到神鬼莫測,卻終未現身的月天子;一會兒又想到內力、掌法、聲名均為當世一流的羅天堡堡主。只是思前想後,念頭終又轉回到那個一身清寒布衣、性子古怪的 謝 先生身上。
「也不知 謝 先生現在歇息沒有?」方玉平自言自語了一句,他翻個身,不知不覺睡著了。
落雪無聲,暗沉沉的壓了一天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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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雪方停,方玉平起身甚早,見窗外天色昏暗,幾顆星子隱隱閃爍,雪光晶明,心懷大為舒暢。
他下得樓來,見謝蘇依舊坐在昨夜位置,伸手烤著火。三四個夥計在他身後正忙著拾掇桌椅,排放熱水熱粥。爐裡炭火融融,謝蘇一張蒼白面容微微泛出血色,不若昨夜那般憔悴。
方玉平興高采烈地叫道:「 謝 先生,早啊!」
謝蘇見得是他,點了點頭。
方玉平正要再說點什麼,卻聽樓梯聲響,羅天堡與江南諸人一併下樓,為首一人穿一件深黛色天水錦長衣,腰間青玉為飾,頗具威儀,正是介花弧。
方玉平見父親也在其中,便迎上去說話。謝蘇卻未起身,只收回了手,端正坐在窗下陰影裡。
眾人簡單用了早飯,便即出發。這些人中,只謝蘇沒有坐騎,只是他甫一出門,便有羅天堡一名侍衛為他牽過一匹馬來。方玉平走在他身邊,心想 謝 先生性子驕傲,若是拒絕,便把自己的馬讓給他。
這匹馬原也是介花弧坐騎之一,生得十分高大,毛色漆黑,目光炯炯有神,神駿非常。只是性子驃悍暴烈,尋常人難以接近。謝蘇抬頭看牠一眼,眼中也現出讚賞神色。
他走到那黑馬面前,那馬見是生人,不住打著響鼻,前蹄刨雪,一副極不耐煩的模樣。謝蘇也不在意,左手一按馬身,輕飄飄落在鞍上,毫無聲息。
那黑馬也無防備,霎時一聲嘶叫,便要發作,謝蘇卻搶先一步,雙腿用力一夾馬腹,揚起左手,一鞭子又快又狠,當即揮下;同時右手用力一勒韁繩,不容得那黑馬前進一步。
這一連串動作乾淨俐落,漂亮之極。謝蘇那一馬鞭恰抽在那黑馬要害之處,那黑馬一聲嘶叫叫到一半,硬生生被卡在喉嚨裡,再動彈不得。
介花弧手下盡有騎術高超之人,見謝蘇適才舉動,不由齊齊叫了一聲「好」!介花弧騎在為首一匹高大白馬上,聽得後面聲音,回首看了一眼,面上不自覺帶了一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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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行人馬,在為琬城外方圓百里足足搜索了半月有餘,來往道路早被洛子寧封鎖,嚴密程度直是水潑不進。雖然如此,卻一無所獲。
月天子倒也罷了,他那侍從身中劇毒,又怎生逃脫?也有人想:謝蘇當日說銀梭上有劇毒不過是一句大話,礙了御劍門面子沒有當面問出,舉止神色中卻有表露。
方玉平這些日子卻一直和謝蘇一起。少年人初入江湖,謝蘇是他第一個交往略深的人物,又是好奇又是嚮往。謝蘇雖神色冷然,對方玉平間或還能假三分顏色。
謝蘇身分未明,方天誠其實並不大願自家兒子與他整日混在一起。但一來謝蘇畢竟救了方玉平一命,二來羅天堡堡主介花弧和他們一路,也不好多說什麼。
這一日清晨,眾人正要出發,方天誠卻忽然收到飛鴿傳信,道是江南忽現月天子與那侍從蹤跡,要他速速回去。
江南諸人自然大驚,向介花弧解釋情形,便即各自收拾行裝,準備離開。
這一邊眾人忙亂,那一邊方玉平聽了消息,驚訝之餘想到要離開,倒有幾分惆悵。也未和父親打招呼,便匆匆去找謝蘇辭行。
與眾人不同,謝蘇單獨住在東南角一個院落。方玉平穿過數條長廊,一腳踏進院門,便叫道:「 謝 先生, 謝 先生!」
院內枯枝上幾隻麻雀被他一叫,噗棱棱地飛起。院內卻無人應答。
他好生奇怪,大清早的,謝蘇卻是去了哪裡?也未多想,也未敲門,推門便走了進去。
一陣冷風迎面吹過來,溫度竟與外面一般無二。原來幾扇窗子全然敞開,房內也未生火。床上被褥摺疊得整齊,顯然昨晚並未有人歇息。
(待續)
【2008/01/2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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