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5 16:35:01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作別清水灣

 

作別清水灣

圖◎吳孟芸

◎楊佳嫻 圖◎吳孟芸

拉開窗簾,海面反光籠罩了我。還不到刺眼的地步,可是那種溫暖好像立刻逼迫著我,要我閉上眼睛。再睜開來,海上遠遠近近的島嶼群變得清晰了,從海岸延伸出去的岬角,斷為小塊綠岩,一點一滴,突出於灰藍色波浪。

我知道那種溫暖中含有的逼迫是什麼。那是回憶不請自來,五年前夏天的清晨,我曾同樣迷眩於這片海面的反光。我知道這熟悉而陌生的灣口,看似平滑的風景中其實藏著刺逆的什麼,風推促著無數水鱗──

那就是時間的本身。

不斷重複,不斷消逝,知道再也把捉不住,可是還忍不住要去數水上的光輝。青春這樣的事情,只能兌換一次。即使身處其地,在相仿的氣候中,也永不可能再有完整的戲碼,一個一個斷片,電光火石,可全是舊的。

時間擺出拒絕的姿態

剛剛過完二十九歲生日,我不應該上這裡來。我想起那時候你寫給我的生日卡片,簽名是極其慎重的,勾畫頗有法度。昨日在別人的書上看見你的簽名,像用了一支墨水告罄的筆,虛凌凌的,簡直是兩個人的字。看報紙上提醒回歸十週年即將到來,是的,初次我來香港找你的時候正是回歸即將五週年。歷史大事變成我們的刻度,好像小我的愛情也壯大了起來。你在機場接到我以後,第一個地點即是再往前推五年,回歸當天,你凝視維港空中煙花的停車場一角。

回歸十週年,我多麼想再聽聽你談些什麼──可是時間擺出拒絕的姿態,你遲疑地背對我。朋友總會寄來搶救皇后碼頭的《皇后戰訊》,從激昂到失望,畢竟是要人知道,「香港人不是予取予求的」,而下了飛機,通過長長的機場甬道,頭頂上懸掛著廣告旗幟,繽紛購物節慶賀回歸,莫文蔚濃妝歡樂,標題「購物就是一切」。

大學時代上文學史課,教授總在黑板上咻地拉一條粉筆線,畫上幾個節點,這是甲午戰爭,這是《台灣青年》創刊,這是台灣話文論戰的開始,這是……節點與節點之間則是需要闡釋與說明的部分。假如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也畫出一條直線,可資紀念的事件們做為節點,中間的空白我卻無能替你闡釋。我能說的只有自己,雙人歷史中的單口相聲。又或者,我們之間根本不是直線,而是實線和虛線的交錯往返,如同手藝拙劣的織補學徒,在布料上縫出歪斜路徑。

愛情能不能自己獨立存在,不依憑大環境替它增值?為什麼不能只是單純的心靈震動,非要在這五年來,我為你寫的許多文章中,觸及彼此地方的文史?也許這在一開始就註定了,在我領你走椰林大道,說,這是台大的象徵,也是殖民地風味的遺留,你當時終於抬眼定定看我。近來我讀日人占領時期的四○年代上海散文,那些因著各種原因而與汪精衛政府沾邊的文人,一開篇總要說「丁茲亂世……」彷彿是個人身影恰恰投射於大時代布幕上,遇上了,傀儡般身不由己,胡亂地做出動作,編織完他自己的故事。

但你我又何嘗甘願如此?在個人所及的小範圍內,總想試著違反潮流,往另一個方向走看看。那是,你曾在信中向我引用,實際上也已被大家引用無數的美國詩人弗洛斯特寫的,林中兩條道路,總要選擇。那時候哪裡能夠預見,考驗很快就來,而我們都選擇了人跡較多的那條道路。

無能突破慣有的僵局

在十幾歲的時候,總認為三十歲是不可思議的年紀,暗暗地以為,跨過了那個界線,就會變成不被原諒的成年人,或是失去青春神力的凡人。如今界線到了,什麼也沒有──跨過一個又一個的傷害,終究是平安長大,平安老去。大多數往事,都像是水壺底沉澱的礦物,使飲水變味,而不真的嚴重傷害健康。可是,總有那麼一兩個人,即使是中年以後,碰上了都還會激起劇烈反應,而反應為不見面,怕通音訊,無言以對。好像在鬧街上終於撥通了那人的電話,那邊是久久的岑寂,連人的呼吸也無,只有空氣咻咻穿過,想著那邊也必然聽到了這裡的喧鬧,試著喂了幾聲,毫無反應,知道又陷入幾年以來慣有的僵局,卻無能突破。膠著中終於還是掛了電話,捏得灼熱的手機,幾近倒背的幾組電話號碼,想起方才話機兩端冷與熱,無聲有聲之間,也許都還是寂寞。大街上推銷手工西裝的印度人,大眼中稠黑沒有表情,雨後尖沙咀斜坡路上不知道為什麼還好多溫涼的水滴。

和此回香港同行的師長們參觀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特藏」,解說員戴上手套,拉開手稿蒐藏屜最上頭一層,好熟悉,稿紙上活躍著的字,署名是辛其氏,標題大致是「我們到維園去」之類,我立即反應:「這是《紅格子酒鋪》中的一章!」解說員很高興:「這位台灣同學對香港文學很熟嘛。」我笑笑,亦給不出回應。到維園去!是不是那天你也曾這樣招呼我?牽手穿越的夏日,維園沒有我想像的大,可是也感到親切,美麗,因為你正帶我看那些對你、對你的香港,均意義重大的地點。我也曾夢想著有這樣機會,等你來台北,帶你去這裡,去那裡,我已經想好了,在曲折小巷中有我最喜歡的屋頂,老樹,圍牆與貓。

……從不曾來得及實現的那些。

想溫習的都只剩下影子

到維園去的那天晚上,我們是從天后站搭地鐵回去。也許是靠近末班列車了,拱形月台上沒有太多人,空曠使我們更緊靠。上了車,白日嘈雜貼身的車廂內只剩下一股晚間餘風。半舊座椅與廂壁,瘀黑的地板,瘦身廣告,銀行招貼,跑馬燈宣揚一種腸胃成藥。在此傖俗背景中,我偏頭看你,濃眉安靜地臥著,微笑著的臉像船,在車行中蕩漾。我幾乎要暈眩了。

後來看到阿嬌還是阿Sa演的《下一站天后》,好喜歡這片名。我始終沒有去看電影,可是那名字像一個允諾,下一站天后,又來到故事地點,如幻如電,《大話西遊》至尊寶不斷重複的關鍵時光。

走在圓環路上,聽不見濤聲,可是我知道盡頭就是海。我還想憑悼些什麼?難道我不知道廣場旁的台灣相思樹依舊,水灣旁欄杆依舊,真正變化的就是我最在意的?我想看到的,再也看不到;我想溫習的,其實都剩下影子。總懷疑還有許許多多個我,還在你無座而低下身向我指點路邊風景的電車上層,還在進城小巴上彼此膝蓋輕觸,還在西貢海邊,唱台灣民謠給你聽,還在那些十指緊握,擁抱得喘不過氣,感覺肋骨繃緊的時間的流水中……

該是向清水灣告別的時候了嗎?

想起那許許多多滯留在時間岩層,徘徊於香港風中的,幽靈的自己。好像,還有一些不忍。●

自由時報-97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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