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2008名家散文展》三叔(下)
《2008名家散文展》三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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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日本時代戰爭期間以及戰後,大哥與我之間的一段恩緣!」他說,「太平洋戰爭發生前,我入東京早稻田大學念書,不久就戰爭爆發。後來接到台灣的一通電報,我就放棄學業,加入了日本『志願軍』,當時你們爸爸在岡山地方法院當司法官,得知這消息,便遠道來東京看我。他請我吃了一頓令我終生難忘的豐盛火鍋晚餐,然後購買一把最上等的日本寶刀送給我。我入伍後,有四個月的密集受訓,然後就上前線作戰。受訓期屆滿時,我被分派去硫磺島。我們分批出發,前一批已去,正輪到我這一批,消息傳來,琉璜島失守,日本全軍覆沒。我們這批便被派往八丈島。 「要出發前,你們爸爸趕來東京看我。那時局勢已很緊張,社會大受動盪,火車票很難買到,你爸爸辛辛苦苦,長途奔波,來到東京。我們兄弟兩人,同住了一夜。次日臨行,你爸爸把我叫到一邊,含著淚,鄭重囑咐:『柳昇,你千萬不可傻傻的,像別人那樣去死掉。你一定要給我活著回來。』便與我抱別。那個時期,上戰場的人,差不多全是去送死,沒有回來的。你爸爸流著淚,叮嚀又叮嚀,我則吞著淚,因為戰士是不可以落淚的。 「駐八丈島時,我寫給你們爸爸的信,他大都有接到,但從後方寄到前線的信,時常收不到,因為輪船被地雷炸沉。後來就傳來天皇詔令投降的消息。我們被解除武裝,寶刀也不得不交械。於是我們等待船隻,分批遣回本島。 「那時你們岡山的家已遭轟炸燒毀,全家住在矢原鄉下。你爸爸每天步行四、五十分鐘到金山,從金山坐火車到岡山的臨時法院上班。他寫信告訴了我你們矢原的住址,期待著我卸裝歸來,卻又擔心我接不到他寫的信。終於我回到本島,經由住在東京的堂伯幫忙,聯絡上了你爸爸。於是我擠入塞得爆滿的火車,來到岡山。 「你們爸爸,到岡山的火車站接我。我們活著見面,都激動地落淚。在回矢原的家之前,你們爸爸帶我去丸邑町九十一番地──你們岡山的住宅地。整條街都燒沒了。你們二層樓的住屋,燒剩成一堆坍塌的焦黑木頭,悽愴一片。在這片荒地中,卻豎立著一根木樁,上面釘著一塊硬紙牌子。那是你爸爸安插留下的。我走近,看到牌子上用毛筆寫著:『柳昇三弟,你若沒接到我的信,請按照這地圖來矢原找我們……先坐火車去金山,下車後,照這圖走……』下面畫著十分詳細的街道地圖。」 三叔十分感觸地接下去說: 「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天下著毛毛雨,我和你們爸爸,兩人站在被彈火燒成廢墟的岡山住宅區,面對著被雨水浸染而字跡微呈模糊的牌子。我流淚,你爸爸也流淚……」 我們姐妹聽著,也感動著落淚,許久說不出話來。 另一次,三叔又講起太平洋戰爭的事。 「那時期從軍入伍,派到前線作戰,生還的希望很小。你祖父便跟你爸爸商量好,我若死在戰場,就把你,智惠,過繼為我的孩子,做我的後代,燒香祭祀都要靠你辦。」 三叔瞪了我一眼,突然笑道: 「還好那時我沒死掉!要不然,你搬住美國,誰給我燒香掃墓?」 這是我首次得知曾有過這回事。父親在世時,從來沒跟我提起過。 ● 父親在1982年1月14日下葬於故鄉草屯的加老山麓。當天送葬的親戚朋友非常多,靈車及載客的幾輛大車從台北抵達草屯洪家祖宅時,阿解姑(牡丹的女兒)很快在前院廣場上設出靈台,搬出五牲祭祀品及香料,供鄉民族友來祭拜。 「過來,智惠。」三叔叫我,把我引離群眾,走到矮牆邊。牆外是流水和田地。 「小時候,你爸爸最喜歡在這溪水裡釣魚和釣田雞,」他說,「我們總是來這裡釣,釣到好多。」 三叔沉默半晌。「溪流還在。」他輕輕說,像在自語。 出殯行列抵達老安山時,天已近暮。我們行走一段狹窄的山路後,隊伍就停住。父親的墳位是從此地往下歧出,要走一段約四十五度的斜坡地,才能到達。由於下過雨,地濕又滑,加上沒有闢出的路徑,抬棺的工人努力掙扎甚久,才把沉重的棺木搬下坡去。我因為屬兔犯沖,埋葬時必須迴避;三叔心臟衰弱,三嬸怕他絆倒或耗力太多,建議他在此留步。於是我和三叔二人,被遺留在山中的小路邊,未能和大家一同下坡去參加安葬儀式。 事後,我雖也因未能見證到這最後的儀式而感到遺憾,但我還是寧願與三叔一同留在窄狹的山路邊,借這一小時左右的等待時間,聽他憶述他和我父親的童少往事。 天下起毛毛雨。我站在三叔撐開的黑色大傘下,聽他細說他那一代的洪家背景:他如何因為庶出而遭受歧視,我父親又如何自幼以完全平等的愛心接納他,照顧他。講來講去,話題又回到在日本的時候,我父親兩度長途奔波到東京與他見面道別的恩情。「這經驗,這緣分,是其他兄弟都分享不到的,」他說,「我永遠感激,永遠忘不了。」 ● 半年之後,我又有一次難得的機會,與三叔長談往事。 1982年六月,我回台灣探望母親期間,三叔邀我到他們台中的家,住了一夜。一抵台中,三叔便駕車帶我去草屯,探看他老邁臥病的母親牡丹,以及他的胞妹阿解姑。然後三叔和三嬸就帶我去台中港的海鮮餐館,大吃新鮮無比的魚蝦蚌蟹。 三叔的家,位於台中縣龍井鄉,就在東海大學一帶。由於地勢高,附近又是一片曠野,空氣特別好,住著令人感到很舒服。次日一大早,天剛亮,三叔便邀我到屋外散步。他說去年清明節,我父親回草屯掃墓,就在他家裡住了一夜。「我也帶他一早出來散步。」他說,對我父親的去世又感傷起來。 我們在曠野中漫步,走了一會,便在石椅上坐下休息。 「你媽媽有糖尿病,身體較差,你爸爸以為自己會活得較久,」三叔說,「你爸爸對草屯感情很深,跟我約定,老來我們兩人都回草屯租屋居住,老死故鄉。」 三叔嘆一聲,說,「大哥走了,我也不去了。」 斷斷續續,他說起一些我從來不知道或不大清楚的關於我父親的少年往事。「大哥真愛狗,」他說,「一隻又一隻,最多的時候一共養七隻。」三叔記性很好,還叫得出狗的名字。 「你爸爸頭腦好,又用功,念完台中一中,考取台北高等學校,後又考取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院,」三叔說,「在東京帝大,才念兩年,就高分通過了非常難考的日本司法官考試。你祖父祖母望子成龍,聽到這大好消息,簡直樂翻,拜天拜地,祭告祖先,宰豬殺雞大擺宴席,邀請鄉親族友大家一同來慶祝。三天三夜,敲鑼打鼓,熱鬧得不得了!」 三叔說,我父親念東京帝大,結識了不少日本朋友,後來當法官,與法院裡的同事也建立了深厚友誼。日本戰敗後,父親面臨一大抉擇:或辭職回台灣,或入日本籍繼續當法官。他與祖父商量後,決定回台灣,但三叔說,我父親當時心裡很捨不得離開她那些日本朋友。 「去年清明節你爸爸來我這裡,我們喝酒聊天,講起以前的事,」三叔說,「你爸爸就提到,如果那時候他選擇留在日本,他的一生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那當然就大不同啦,」我回答,「不只爸爸一人,我們姐妹兄弟,每個人的一生故事,都會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對於世間人事命運的詭譎難測,我們免不了感嘆一番。 突然,我想起童年時候在矢原,三叔強迫我和美惠用日語念「中華民國」的往事。我不禁莞爾。 「三叔,」我問,「那時候我們回台灣,你是不是很高興?」 「當初真的是很高興,」三叔回答,「可是回來以後就感失望。」她沉默片刻,說道:「還發生了二二八事變那種事。」 太陽早已高高升起。三叔與我從石椅起身,漫步穿過曠野,到東海大學校園繞了一圈,才又散步走回家去。 ● 1982年至今,一晃已過四分之一世紀。那次相聚後不久,三叔調來台北,在土地銀行總行任職。五、六年後退休,便回台中家裡養老,很少再出遠門。他調任台北期間,我若回台,總能在母親家裡跟他見面喝茶,聽他逗趣搞笑。他卻再也沒談起過往日舊事或感傷的話題。 1999年春,母親仙逝。三叔和三嬸從台中趕來台北參加告別式。好些年沒見,我驚覺三叔老了許多。他的行動也變得遲緩,走路得由三嬸攙扶。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三叔。 我接到三叔往生的消息後,打了一通電話到台中,慰問三嬸並表達我心中的悼念。三嬸說,最後兩周三叔一直昏迷,沒受任何痛苦,很安詳地過世。她說我是三叔的乾女兒,三叔一直很高興我嫁了個好丈夫,「你三叔,一生過得十分豐富,十分滿足,」三嬸說,「他去得一無遺憾。」 三叔!那就請您好好安息吧。我很高興六十多年全沒必要為您燒香。但我今年回台灣,一定到台中來,燒香祭拜您的在天之靈。 (下)
【2008/02/28 聯合報】@ http://ud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