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28 23:15:42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2008名家散文展》三叔(上)

 

《2008名家散文展》三叔(上)

 

【聯合報歐陽子】

2008.02.27 01:51 am

 

 一日,三叔把美惠和我叫到面前。 「美惠子,智惠子,你們是哪一國的人?」他問。 「當然是日本人囉。」我們笑答。 「不對!」他厲聲說,「你們不是日本人!你們的國家,叫作『中──────國』!」 美惠和我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的三叔 洪柳昇 先生,今年元月1日逝世於台中,享年八十七。

聽到這個悲傷的消息,我心裡充滿悵惘和憾悔。我早聽說他身體不好,近年蟄居在台中家裡,只由三嬸照顧陪伴,極少出門。我遠居美國,每次回台灣,總只寥寥幾天,不離開台北,所以已有多年沒見到他,僅只每年歲末寄張賀年片向他問候而已。兩個月前,弟弟慶陽告訴我三叔患肺癌,情況嚴重,我十分掛念,心想下次回台,一定去台中探望一下三叔和三嬸。沒想到未及見面,三叔就先走了。

我和三叔有一段很奇特的緣分。可以說我是他的「乾女兒」。但這故事,說來話長,還得從我祖父講起。

我們草屯洪姓家族,在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前半的百餘年間,是台灣中部地區頗負盛名的望族,最早的祖屋是建蓋在草屯鎮茄荖里的「望遠樓」(1832-1999)。祖父洪火煉,是日治時代及台灣戰後早期的大名人,在農政界很有建樹,創立台灣農會制度,當時被譽為「農民之神」。祖父有一妻一妾。祖母陳月氏,是清朝一位秀才的女兒,受過私塾教育,長相細緻,儀表端莊,個性卻十分倔強。嫁到洪家時,她帶來一個婢女,名叫牡丹。結婚數年後,祖父未徵得祖母同意,私納牡丹為妾,祖母對此長久記恨在心。身為祖父之妾,牡丹的家庭地位卻未提升,自始至終,她任勞任怨,一手包辦家裡的一切廚事及大小雜工。

祖母生下四男三女,我父親是長子。牡丹產下一男二女,柳昇叔便是她所生。父親皮膚白皙,長相清秀,是「書生」模樣;柳昇叔膚色稍黑,長相憨厚,較有「田野」氣息。論排行,柳昇叔是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所以理所當然,我們喚他三叔。

我入中年以後,三叔曾對我說,他的童年過得很不愉快。由於他是庶子,深覺受到鄉里親族的歧視,也覺受到我祖母的冷落與排斥。「你祖父卻很愛我,給我加一倍的愛,像是要補償,」他說,「但也只敢偷偷地愛,因他很怕你祖母。」三叔說,在兄弟姐妹當中,我父親待他最好。「我小時候,你爸爸總跟我玩,帶我一同釣魚,」他說,「長大以後,他也一直關懷我,照顧我。」

我祖父和祖母,都非常重視兒女的教育,當時日治時代,兒女在台灣受完基本教育,就送到日本念大學。我父親是念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院。父親很會念書,成績特優,一畢業就受聘進入日本司法界當法官。三叔比父親小八歲,他入東京早稻田大學就讀時,父親已在日本岡山地方法院擔任了好幾年的推事。

三叔念早稻田大學期間,太平洋戰爭開始吃緊,日本國內人心惶惶,適齡男子大批大批被徵入伍,上前線作戰。住在日本的台灣人,因為是「次等公民」,資格不夠,反倒沒有被徵入伍之虞。

然而有一天,三叔意外接到台灣發出的一通緊急電報。是祖父給他的電報,要他立即向日本軍方報名,當「志願軍」。三叔認為祖父發此電報,大概是有苦衷,如果不照辦,祖父本人或草屯洪家恐怕會遭到某種不利或迫害。於是遵照父命,向日本軍方報名,加入了「志願軍」。

(戰後三叔及我父親才得知,祖父並沒有發出那通電報。是日治政府地方官吏借用祖父的名義擅自發出的。這種事,可能不只發生在三叔一人身上。但這是另一話題,在此一提作罷。)

話說三叔棄學從軍後,親人十分顧慮他的生死安全問題。當時我五歲,已入岡山的市立幼稚園。祖父與我父親商量決定,如果三叔死於戰場,就把我過繼給三叔,做三叔的子嗣。如此,三叔的陰靈才有人每年燒香拜祭。

這就是我和三叔之間特殊緣分的由來。大概真可說是「乾女兒」吧。

三叔平日跟人談笑,常自詡好命,總是碰到好運氣。他愛舉的例子之一,就是他當年得免死於硫磺島戰役。那時他所屬的陸軍部隊,已被排定去硫磺島,他們分批出發,輪到他這一批,正待出發,消息傳來,硫磺島陷落,全軍覆沒,幾乎無人生還。他那一批改而派駐八丈島,美軍後來卻沒有攻打八丈島。如此,三叔得以全身而返。

不知是因他是志願入伍,或因他有大學學歷,三叔從軍,很快就有官階,是一名尉官。我父母生前珍藏的一本寫真簿中,貼有一張很大的舊照片,是三叔和當時住在東京的堂伯一家人在照相館拍下的合影。照片裡,三叔一束軍裝,神情肅穆,非常威風,派頭十足。他腰間佩掛著一把耀眼的武士寶刀。

我的童年印象中,對於三叔的確切記憶,卻是始於日本戰敗以後的那段日子。

太平洋戰爭末期,日本國內的大都市一個接一個遭到燃燒彈的轟炸焚毀,我們住的岡山市也不例外。1945628,岡山市區在一夜之間燒成一片廢墟。我們一家在最後關頭驚險逃出,隨即變成「難民」,寄住在矢原一個農家倉庫改造的小屋裡。一個多月後,日本投降。我們在矢原居住大約九個月,直到1946年三月全家啟程回台灣。

戰爭結束幾個星期後,一個客人來到我們矢原的家,與我們同住。那就是三叔。每天早上,父親坐火車到岡山,在帳篷搭成的臨時法院上班,三叔就跟他一同出門,到市區找朋友玩。傍晚就又和父親一同坐火車回家。晚上閒時,三叔便逗弄我們姐妹,跟我們胡鬧遊戲。

當時我們是四個姐妹。姐姐美惠比我大一歲半,兩個妹妹年紀還很小。我們姐妹之中,只有美惠和我對那時候的三叔留有印象 。是多麼鮮活的印象啊!

三叔有一對炯炯發光非常銳利的大眼睛。他能做出一副很兇的樣子,兩眼朝人一瞪,不必罵出一個字,就把美惠和我嚇壞。我們真是又愛他,又怕他。一日,三叔把美惠和我叫到面前。

「美惠子,智惠子,你們是哪一國的人?」他問。

「當然是日本人囉。」我們笑答。

「不對!」他厲聲說,「你們不是日本人!你們的國家,叫作『中──────國』!」

美惠和我都感到莫名其妙。三叔銳利的雙目瞪著我們,命令道:「美惠子!智惠子!現在就開始練習!練習說『中』『華』『民』『國』這四個字!」

中華民國這四字的日語發音,十分詰屈聱牙。三叔重複念了幾遍,美惠和我就是學不會。三叔怒眼圓睜,露出兇相,叱道:「去練習!一百遍!一千遍!明天要考你們,如果還說不出來,就要處罰!」

我和美惠都嚇壞了。我們非常緊張,整天練習,好不容易才把「中華民國」的日語發音學會。我們真怕遭受三叔的怒罵與懲罰。

1946年三月,父親終於取得回台灣的輪船艙位,舉家回故鄉。三叔和我們同行。我彷彿記得有一天,黎明時分,三叔牽著我的手,站在輪船甲板上觀看海上日出。又一次,他問我是哪一國人,要我清楚地念出「中華民國」四個字。今日回想,在那個時候,三叔對於戰後台灣的前程,一定是心懷無限的憧憬和夢想。

我們回抵台灣後,頭幾星期,是住在台中市區內(當時祖父在台中有一棟大庭院的宅屋,他不住草屯祖屋時,就住台中)。有一天,三叔穿戴齊整,帶我出門,原來他是去相親。我至今清楚記得,我們坐在台中市一個人家的客廳裡,一位長得如花似玉的美女,穿著紅紗衣裳翩然出現,用她的纖纖玉手端茶給客人喝。那是我的童年記憶中印象頗深刻的一幕。

其後父親帶我們一家北上,到台北任職,美惠和我也進入台北女師附小念二年級和一年級。三叔留居台中,大概很快就和美貌的三嬸締結了良緣。

由於不住同一都市,我們和三叔就變得不常往來。我只知他任職土地銀行,多年間好像在台中及中部其他都市都擔任過該銀行的分行經理。他和三嬸育有四男一女,家庭美滿。偶有機會見面時,我總覺三叔的個性真和我其他幾位叔叔不同。三叔直爽乾脆,不拘小節,不懂客套,從不文飾。生起氣來他會用俚俗的粗話罵人,高興起來就跟人調侃逗趣。他的言談常是野趣橫生,讓人笑破肚皮。同事朋友們最喜歡跟他相聚作樂。

我台大畢業後出國,數年後結婚生子;1970年夏全家回台探親,父親帶我們到台中和草屯拜訪親戚。拜訪三叔三嬸時,三叔見外子祥霖給小兒換尿布,大概是留下了特殊印象。三嬸日後告訴我,那天我們一走,三叔滿面歡笑,高興地說:「智惠嫁得了一個好夫婿!」

先前,我只知道三叔是個愛談愛笑敢說敢罵的「粗線條」人物,直到1981年十二月下旬我父親臨終的前後,才首次接觸到包藏在他嬉笑嗔罵外核內的一顆十分善感的心。也才首次獲知他與我父親之間手足情義的深度。

19811218,父親突發腦溢血,陷入昏迷,十天後過世,沒再醒來。我一得知父親昏迷,立即趕回台北,與姐妹及弟弟一同陪伴母親。我們每天去台大醫院加護病房探看,雖知已是無望,仍盼著奇蹟出現,使父親活過來。這期間,三叔從台中趕來,見到父親昏迷不醒之狀,哀慟痛哭,幾至暈厥。其後數日,以及父親過世後的幾日,三叔幾乎每天找我們姐妹談話,傾訴悲懷,時而抽泣,一講就是 一兩 小時。他反反覆覆,細說「大哥」對他的恩情,童年時代如何如何,成長以後又如何如何,說他無法想像大哥走後,生活還有什麼意思。(上)

2008/02/2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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