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02 22:34:5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2008名家小說展》迪克

 

《2008名家小說展》迪克
【聯合報╱陳雪】
2008.03.02 02:42 am
 
圖/閒雲野鶴

 

 

 

 

 

 

 

 

 

 

 

 

 

 

 

 

 

 

 

 

 

 

 

 

 

 

 

 

 

我一手拿著寫有地址的紙條一手攤開地圖,阿東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深怕錯過任何轉彎,車子在山路上打轉,目的地是迪克開的民宿,問了幾次路,跑錯幾個地方,繞來繞去就在我們認為已經迷路的時候,路口出現了小小的木製招牌「迪克小屋」,一轉進去就看見迪克對著我們揮手。

「迪克真怪,連開民宿也要選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我忍不住對阿東發牢騷。「他這人就是怪。」阿東說。十幾年前讀大學時他是我學長兼室友,迪克是我們的二房東,畢業後我們三個還維持聯絡,我跟阿東每隔一陣子就會約吃飯,迪克老是東奔西跑,但即使他不在場,我們的話題裡也少不了他,總像討論時事一樣交換關於他近況的傳聞。迪克的父母在他大二時破產跑路,他開始四處打工賺錢,因為曠課太多終於被退學,索性在大學附近開了一家泡沫紅茶店,或許是因為熟人老是不付錢,很快就倒閉了。這些年來迪克只要一攢了錢就會創業,但每次都無疾而終,他剛退伍就結婚,不到兩年老婆卻跑了,他總是維持至少兩份工作,能賺錢的事都想試試看,事業高峰期是做「麻仔檯」,賭博性電玩,先是當外務,後來自己開店,那時錢賺得多快啊!我結婚時他一口氣包了十萬的大紅包,本以為迪克很快可以把家裡的債還了,不料有天我接到阿東電話,說迪克店被警察抄了,人還被逮進派出所,那次也是我跟阿東幫他籌錢做保,關了三天才放出來。四年前他去了越南,我真怕他是跑去販毒,結果卻是去成衣廠工作,接下來幾年他一直輾轉在許多國家,也不知哪來的機會,聽他說跑去印尼在朋友的釣蝦場幫忙,去年才回台灣,除了偶爾寄來的明信片,很少接到他的消息,兩個月前他打電話來說在山上蓋了家民宿,邀我們去玩,我跟阿東約了幾次時間都對不上,直到這個周末才終於成行。

迪克的民宿是個蓋在溪畔的鐵皮屋加上貨櫃屋,外牆用幾百個啤酒瓶子做裝飾,還蓋了一個庭院,院子裡弄了吧台跟開放廚房,擺放五六張漂流木做成的桌椅,養了三隻狗。迪克說他花了三十萬買使用權,當時沒水沒電,只有會漏雨的鐵皮屋,又花五萬元把水電弄好,七萬買一個冷凍貨櫃,自己挖了化糞池、蓋浴室跟廁所,把所有會漏水的地方補好,整地做庭園,還蓋了擋土牆,一年來他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這個民宿上,感覺上就是絕地大反攻,是幾年來重新出發的全力一博,「兩個月前已經開始營業了。」他說。聽他說完整個改建的過程我跟阿東都目瞪口呆,但令人擔憂的是,我們去的時候是星期六,卻一個客人也沒有。

迪克的樣子跟以前很不同,大學時他老是穿著襯衫西裝褲、頭髮梳得好整齊,外表比一般學生都成熟,如今我們都已屆中年,身材走樣皮膚鬆弛,他卻頂著一頭長而亂的髮型,穿著破舊的棉布衣跟卡其褲,皮膚曬得又黑又亮,反而像個學生。迪克以前身材算是高壯的,如今變得很削瘦,只有眼睛還是那麼晶亮,甚至比學生時代更亮,像兩個探照燈似的,寬大的襯衫底下單薄的身體彷彿會隨風飄走。

「還不賴吧!」迪克問我,我不知該說什麼。這個深山的民宿就有當年學生宿舍的氣氛,簡陋卻充滿個人風格,但,這樣的地方真的可以營業嗎?就算不計較建築物的品質,選擇的地點也令人納悶,雖然四周有山有水,卻不是什麼風景名勝,也沒有著名的觀光景點,光憑地址根本找不到,問他有沒有上網做廣告,他說還沒時間弄那個,我想以他一貫樂觀的作風,一定以為把屋子蓋好遊客就會聞風而至。迪克帶我們去屋裡參觀,鐵皮屋隔出三個客房、儲藏室跟餐廳,貨櫃部分做成一個大房間,公用盥洗室就在鐵皮屋跟貨櫃屋中間,薄木板做的隔間到處是縫隙,感覺一拉下褲子屁股就會被風吹得涼颼颼的。房間整得挺乾淨,但棉被跟枕頭上有一股霉味,家具看起來都像是不知去哪撿來的。迪克說剛開幕時曾經有十五個學生來住宿,當時棉被不夠只好跑到村子裡去跟鄰長借,事後他一口氣買了好多寢具,所以現在櫃子裡堆滿了棉被跟床單。

整天只來了一車問路的釣客,「要喝啤酒嗎?」迪克問他們,滿臉笑容派菸送水,那些人要了三瓶啤酒,走的時候卻沒有付錢,迪克追出去時只見滿路煙塵。

「其實兩個月來只有三組客人,」迪克說。「不過民宿就是要做口碑,我相信來過的人都會再來,只要撐得下去,生意一定會好起來。」他說話的語氣跟大學時代一模一樣,真不知他那打不死的樂天跟想像力是哪來的。

迪克在院子裡升起爐火阿東負責烤肉,釣魚的冰桶裝滿了啤酒,我們在院子裡吃肉喝酒聊天,迪克說:「前陣子還可以看螢火蟲呢!說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幾杯酒下肚,阿東興致一起大喊著「唱歌唱歌」,迪克就從屋裡拿出吉他來彈。「這首歌你還記不記得?」一聽到旋律阿東就扯開嗓子唱歌,那首歌是大二阿東為了追一個學妹寫的詩,那時大家都說他是才子,如今聽來卻只有幼稚可以形容。看他扯著嗓子一副陶醉的模樣,大學生活好像都回來了,這時我才注意到阿東胖了很多,肚子頂得皮帶都快鬆脫,但唱歌的時候還像以前那麼瀟灑。大學畢業後阿東換過幾個工作,一直都不順利,直到前幾年開始作房屋仲介,好像突然發現自己的才能似地,很快就業績長紅,後來他開始做法拍屋,又把賺來的錢拿去轉投資,也是做什麼都賺,後來遇到股市崩盤,整個財產大縮水,他突然轉而學佛,至今每次見了面他都要對我講道。我畢業後就待在廣告公司,一做就是十年,幹這行壓力大應酬多,有一陣子好像得了憂鬱症,天天失眠,差點鬧離婚,靠著看精神科,吃抗憂鬱劑、練瑜伽、戒菸,也不再熬夜,身體才慢慢康復。

「你們說我這點子行不行?這次一定行了吧!」大家幾乎都喝掛了的時候,迪克突然這麼問我們,阿東說:「我贊助你十萬,你把屋子改一改,去登個廣告,弄個網站,一定行!」迪克有點頹喪地說:「不,不要搞得那麼商業,我就喜歡這屋子的味道,就像我在尼泊爾住過的那些民宿,讓長途旅行的客人歇腳,價錢不貴,也不講究,主人晚上會跟我們一起喝酒,你不用贊助我,只要有空來住住,就當跟老朋友見面。」「你這樣怎麼行,這麼好的地方沒宣傳你怎做生意?沒商業哪來的生意?」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起來,我拿著啤酒走到院子外頭,從這個角度看來,迪克的屋子跟他的人竟是那麼相似,佇立在這荒無人煙雜草蔓生的地方,永遠是不合時宜的樣子,時間把我們都磨損了,而迪克還是我記得的迪克,一直都那麼怪。

睡在有霉味的棉被裡我竟沒有失眠,還出奇地熟睡到中午,直到外頭的喧鬧聲將我吵醒。出門去發現迪克跟幾個人在吵架,那些人說要來拆房子,爭執拉扯的過程裡我才知道之前他花錢買的使用權根本是被人騙了,還得再花二十萬才能合法使用這塊地,而今天已經是拆遷最後期限,阿東出面去幫忙談判,好說歹說,對方才願意讓他再寬限一星期。

「上當了啊!」那群人揚塵而去時,迪克只喃喃說了這句,從他的表情很難看得出他內心的感受。迪克這人特別容易遇上騙子,幾年前某天他突然很神祕地找我借錢,說他準備投資一個國際旅遊度假中心,還說那個會員可終身使用全球三十六個國家一百七十個五星級的度假中心,不使用的時候管理者會幫你按日出租,投資報酬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你就算我的股東,到時一定把紅利照算給你。」迪克眼睛放著光亮就像每一次他突然有什麼賺錢發財的點子時那樣,我當然沒錢借他,我不知道他哪裡找來的錢,只知道等他把頭期款十萬都交齊,對方卻遲遲不跟他聯絡,兩個月後他從電視新聞裡才知道那是個吸金公司,他的十萬只買到一份風景明信片跟說明書。

又有一回我去他住的地方,屋子裡到處堆滿石膏模型、器具,他說正在做一個很棒的代工,只要花三萬元買下一套設備,一隻兔子成品公司會以三十五元回收,扣掉材料費每隻有三十元的利潤,還準備發包給附近鄰居歐巴桑來幫忙,「一天只要做個兩百隻,你算算看能賺多少錢?不但我自己賺錢,還可以創造就業機會呢!」迪克臉上沾染了石膏白色粉末,笑得好開朗。好日子不長久,公司以尺寸不合的理由退回他的小兔子,接下來他幾次送件,不管怎麼改,都達不到標準,那些辛苦做出的兔子成品堆滿屋子,後來,他再去交貨,那家公司已經人去樓空。

想不到那些衰事又來了!

那些人走後我們都沒什麼興致,只懶懶地吃了午飯,下午到溪裡游泳,還沒吃晚飯趁著天沒黑我跟阿東就離開了。車子走出迷宮般的山路,在省道上奔走,突然下起了一陣雷雨,天色驟然昏暗,路都看不清了,我們只得把車子停在路邊休息,大雨狂落在窗玻璃上,車身被強烈的雨打得幾乎發顫,一道道閃電割裂天空,驚人的雷聲轟鳴,窗外的天地瞬間變形,似乎有什麼正在大口大口吞掉我們原有的世界,我跟阿東在車上都驚慌起來,雖然已經從迪克的小屋離開,他那戲劇化的生命似乎還在我們周圍作祟,車廂就這麼小,我們哪兒也去不了,我的手機突然在腰際震動,雷雨聲遮蓋了鈴響,「誰啊?」我對著聽筒大喊,一直聽不到對方的聲音,「講話啊!」我又喊,天色那麼黑暗根本看不到來電顯示,阿東也煩躁起來了,「迪克真是怪人。」他沒好氣地說著。

迪克確實是怪人,但到了某一個年紀這麼怪這麼天真還能生存下去可能需要很大的福分。以前讀書時,我弄戲劇社,阿東寫小說,我們讀卡夫卡跟沙特,看安東尼奧尼跟高達,迪克卻總是在打工,想各種賺錢的門路,當我們帶著一群社團的朋友回來,在客廳裡高談闊論時,迪克正在某個加油站洗廁所,當我們把零用錢都用來買金馬影展的門票,買翻譯書,看MTV,迪克正五十一百地存錢準備創業,屋子裡堆滿啤酒罐跟泡麵空碗,滿屋子男男女女睡得東倒西歪,每一次都是迪克收拾善後。

那時我們多年輕啊!總嘲笑著迪克的土氣,笑他不善言詞,笑他不懂文學音樂,笑他穿著就像個業務員,他連高達跟高更都分不清楚。我一直覺得迪克是個衰男,他身上根本不會發生好事;然而,多年之後,我在廣告公司寫文案,阿東在賣法拍屋,都沒有經歷如當年想像中該有的燦爛生活。當年一群人想盡各種方式就是不想成為普通人,我們喝酒熬夜吸大麻,跟許多人做愛,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能夠體驗各種不同的人生。如今,我們不夠成功,沒經歷過大起大落,早就經不起任何可能引發骨牌效應的輕微變化,小小的失敗就足以引發精神崩潰,周遭的一切都那麼安全平庸,我們還覺得很慶幸;只有迪克曾經睡在火車站,曾經在異鄉的街道跟陌生人乞求一碗熱湯,只有他曾經入獄、上當、離婚,曾一文不名也曾月入百萬,只有他,真正逼近過我們曾在電影小說裡讀過的,戲劇性時刻。

【2008/03/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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