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書店出版社刊行了我的小書《浮世物語》，梨棗遭殃，但看著封面，心裡美滋滋。封面是一幅浮世繪，編輯給選的：身穿和服的女子雙手握住一把張開的傘，花容凝神以俯視，廣袖兜風而上揚，好像是從天而降。不錯，她正在飄然墜落。此畫是鈴木春信的作品，所畫的內容是一句諺語：從清水寺舞台跳下。

清水寺始建於一千二百多年前，傳聞比京都更古老，現為國寶，並列為世界遺產，是旅遊不可錯過的古剎。春櫻秋楓，四季怡人，在《源氏物語》、《枕草子》等典籍中也時有出現。幾度焚毀，本堂重建於1633年，倚山而起，前部分伸出崖外，由百餘根立柱支撐，離地十三餘米，被稱作舞台，可以憑欄眺望京都城。

明治初年為大樹特樹天皇的絕對權威，排佛毀寺，歷來受朝廷厚待的清水寺也在劫難逃，境地縮小為十分之一。本尊為十一面觀音像，平安年間不分貴賤都信其靈驗，香火旺盛。向觀音許願，結願之日從舞台上跳下去，遂願就不會受傷，摔死了成佛。由此產生了這個諺語，意思是做事豁出去。

據清水寺幾代寺務長筆記的《成就院日記》，一百四十八年裡有二百三十五人跳將下去，按性別計算，男一百六十二人，女六十三人。浮世繪所畫卻多是女子，也有畫男人的，但不知何故，男子漢做這種壯舉就顯得可笑。有意思的是大都打著傘，莫非能起到降落傘的作用？或許用傘表示我佛慈悲的加護。據說1696年至1702年六年間跳下去二十三人，活下來十人，其中有四人如願以償。明治政府下令禁止，舞台設柵欄，寺僧終日警戒，這才止住了陋習。

浮世繪是風俗畫，畫諺語也正是相當。1808年鍬形惠齋印行《諺畫苑》，淡彩寫意，畫了一百五十句諺語，有漫畫之趣。好些浮世繪師都畫過清水寺諺語，有名的如奧村政信、歌川豐國，但唯有鈴木春信畫得美。他還畫過《繪本俚諺草》(1767年)。鈴木屬於大師級，1765年和雕刻、印刷的工匠們協力，開發出多色的套印木版畫，華麗如錦，便稱作錦繪。現在人們說浮世繪，一般都是指這種錦繪。不僅勝過單色的墨刷，也勝過二、三色的紅刷，鈴木的美女風俗圖因而風靡一世。他不單畫妓女，也畫市井美女，從清水寺舞台往下跳的女子應該是其一，看得久了彷彿有「東洋人的悲哀」（周作人語）。

這樣一本小書也敢於付梓，我可真是抱定了從清水寺舞台跳下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