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沒有出聲，他便繼續說下去：一個男人殺了他的女友，這還不算。等警察追查到他家時，發現爐火上正煮著她的肉，桌上盤子裡盛著她的耳朵……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另外一個大塊頭男人……還有，你聽啊……

一個剛做爸爸的男人因不耐新生嬰兒的整夜吵鬧，到廚房拿刀將孩子砍了，丟出窗外餵狗。

一個男人殺了他的女友，這還不算。等警察追查到他家時，發現爐火上正煮著她的肉，桌上盤子裡盛著的是女人的耳朵。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因為一歲大妹妹哭鬧不休打擾了他看電視，憤而拿起棒球棍把她打死。

一個大塊頭的年輕男人──二十二歲吧，體重至少一百五十公斤。因為厭恨某個傢伙，就把他的貓抓來放進微波爐裡，結果因殘害動物而被關坐牢。正好碰上他的牢房室友是個殺死親生母親的兇手。這個室友還頗為得意地向他描述弒母的過程。大塊頭聽完，拿起床單，以同樣的方式，把這個弒母的兇手勒死……

不知道為什麼，睡前他的腦子裡一直盤據著這幾件恐怖冷血到極點的案子。直到一覺醒來，才算將它擺脫。

那一整天他幾乎什麼都沒幹，即使該交的工作還有半數沒完工；髒衣服簍子已經滿得快裝不下；從醒來刷過牙後只喝了杯黑咖啡；此刻肚子已經空到直冒酸水。但他還是必須以空前的耐心、壓抑住百般無奈甚至已形成的怨忿；拿著電話筒，聽過一重又一重的錄音、經過一個又一個的選項，以及一段又一段強迫收聽的音樂或廣播；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跟真人對話的機會。

他立即抓緊機會問道：「小姐……是這樣的，我這個月的帳單裡……」

「是帳單的問題嗎？」對方尚未聽完他的解說，便毅然做出快速的決斷：「你打錯部門嘍。我幫你轉過去，請稍候。」

這難得的機會便像泡沫一般，轉眼便破滅。這麼一轉接，又是一段強迫性的音樂和廣播收聽；接下去是更長的等待、錄音和更多的選項。

他望著前面桌上橫七豎八的一堆帳單，儘量試圖不去看清一幅悲慘的圖像──在寂寞冬天的城市裡、某棟公寓大樓某單位的某男子企圖與信用企業集團作一對決；但其實（自己比誰都清楚）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無謂的虛耗。

但就此掛斷吧，勢必前功盡棄；繼續耗下去吧，又不知何時才有結果。更糟的是，極可能等到的是一個讓他失望並且憤怒的結論。

看著窗外暗暝的天色以及逐漸亮起的各式霓虹燈光：名人排骨飯、發財證券、減肥按摩、星巴克咖啡、珠寶名錶、美白隆乳整型……以及某人的超大型競選看板。一架飛機當空而過，釋出猶如機關槍般的懾人聲響。這才好不容易把競選宣傳車的刺耳喇叭聲給壓下去了。

如果此刻把電視打開，不知還有多少猙獰怪獸會跑出來。唐吉訶德若在世，恐怕決鬥一輩子都決鬥不完呢。

就在這會玄想的當兒，電話那端忽然有了回應：「您好。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哦……是這樣……我的帳單上有一條『用戶保護費』。以前我付費的時候都沒注意，昨天才看到，所以今天一早趕快打電話給你們，請告訴我這是什麼費用好嗎？」

「這主要是保護用戶安全，防止被人竊用。這跟您趕不趕快打電話，根本沒有分別。我們所收取的費用全是合理而且是經過您同意的。」

「但我確確實實、真真正正從來沒有申請過這項服務！」

「那很奇怪吆。您沒申請怎麼會跑到您的帳戶上？」

「你們沒經我的同意隨便亂收費，現在還敢這樣講？而且這項收費還不知道已經收了多久，我是昨天才發現的！今天一早──我的意思是我一起來──什麼事都擺一邊，就給你們打這個電話，結果轉來轉去，整個一天的時間就這樣耗掉了……」

「不好意思喲。這項收費跟我們信用卡公司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您有沒有看到這項收費旁邊的電話號碼？哎，對了，您需要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去取消。打給我們是沒有用的。」

「喂──你先別急著掛電話。下面的這個利息又是什麼？我一向都比規定時間要早付帳單，為什麼還會有利息？」

「那是因為您這個『用戶服務費』沒繳的緣故！……先生，我剛剛已經跟您說過，要打到他們那裡，讓他們幫您取消才行喔。」

及至於他打到那個「收取保護用戶費用」部門去興師問罪，照樣是七拐八彎好不容易才接到一個懶洋洋的女聲，還沒聽完便馬上說（鐵定她整天都在聽同樣的抱怨）：「我們已經取消這項服務和收費囉，怎麼還會在你的帳單上？你就要去問你的信用卡公司了。」

他險些大叫起來：「喔？是這樣子嗎？你們若再你推我、我推你，我就去消基會揭發你們！」但不知怎地，他卻聽到自己以一種出乎常態的平靜、不徐不疾地說道：「你知道嗎？最近這幾年大城市裡發生了一些想像不到的怪事：一個剛做爸爸的傢伙因不耐新生嬰兒的整夜吵鬧，到廚房拿刀將孩子砍了，丟出窗外餵狗……」

對方沒有出聲，他便繼續說下去：「一個男人殺了他的女友，這還不算。等警察追查到他家時，發現爐火上正煮著她的肉，桌上盤子裡盛著她的耳朵……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另外一個大塊頭男人……還有，你聽啊，一對結婚三十五年的老夫婦發生口角……」

啷！對方驀地把電話掛斷。

●

已經整整三天過去了。這幾日，他都在莫名的恐懼壓力下度過。幾乎想買張機票逃到一個給落地簽證的國家，管他哪裡，先避一陣風頭再說。但隨即又想，他們若真要辦他，大可通緝。這麼一來，必然引起八卦媒體的高度關注，甚至引發沸沸騰騰的炒作──把他描述成一個既變態又危險的傢伙。他想到報上聳目的標題，無法想像若跟自己名字連在一起種種不堪的後果。喔，那他是不是應該先請個律師，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但話又說回來，他們憑什麼通緝他？他犯了什麼法嗎？還是他那日的語言舉止已經到了構成威脅他人生命的地步？

自己到底怎麼了？躁鬱症？精神不正常？還是這只是都市人之常情，而這一切都是無謂的過慮？

他很清楚，這種客服電話不一定全部、但有時會有抽樣錄音。他怕的就是被錄下音來，對方可以拿著錄音去報警。

那又怎麼樣呢？他大可以一一找出所列舉事件的出處，都是有憑有據的新聞，以茲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暴力幻想狂或具潛在性的危險人物。不論如何，他確實後悔了。這三天以來的擔驚受怕以及各種不堪後果的設想，已經把他折磨到作息失衡，再下去，恐怕人都要崩潰。他開始懷疑自己患有嚴重的躁鬱症而不自知。也許，該去看個醫生，進行心理治療。也或許，更應該出門旅行一陣，徹底跟這個城市的抑鬱生活做一切割。

直等過了一周，一切照舊，沒有任何動靜。他這才猶如一個作案未被發現的傢伙般，僥倖地放下心來。一個月後，信用卡帳單寄來，不僅「用戶保護費」已被取消，還附了一封道歉函，以及一張三百元的信用卡消費禮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