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夜霧
夜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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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歸時,霧已滿天。前不見盡頭,後不見來路,站在濃霧深處,突然不知如何結束應該結束的一天。每晚這個時刻,是今天與明天交界的可疑地帶,我才熄燈離開文學院大樓。多年養成深山夜讀的脾性,是為了使思維獲得沉澱,也是為了重新整頓。完成閱讀後,選擇在午夜時分回家,正好可以放空自己。走在闃然無聲的河堤,把思考交給遙不可及的遠燈,把疲憊託付給深不可測的星空。如此孤獨的夜行,正好走完一段自我淘洗的路程。 夜霧之來,毫無預警。習慣仰望的星空已被隱藏,眺望的遠燈也被遮蔽。水氣自八方圍攏而來,天地一片迷茫,無法卸下的心情,反而益形複雜。陷在這樣深重的霧裡,只能藉著淡淡的模糊光暈緩慢前行。但是,化不開的情緒,豈能歸咎這場無辜的濃霧? 已有一些時日,收到來自不同地方的書信,大多是畢業已久的學生。從陌生的歐洲大陸,從帝國大廈的紐約海港,從台灣東岸的鄉鎮,也有城市樓影下的什麼地方,在久無音信之後,一時之間突然匯集。信息互有差異,卻焦慮地關心共同的議題。他們想知道,經過一場激烈選舉的洗禮之後,台灣的前景如何?民主運動是不是繼續提升? 有一封信寫得特別悲傷,彷彿是生命中遭逢前所未有的挫折。那種無以自遣的憂思,幾乎炙燙我捧讀時的手。信的末端說,老師,你還記得十年前那位坐在教室裡的少女身影嗎?遠逝的記憶霎時刷過心頭,也許無法確切知道她的相貌,但是那雙純潔的眼神我並未忘記。多風的濱海小鎮,坡上的紅磚校園,歷史的閘門欲開未開,印象中他們是第一批對台灣文學抱持好奇的青年。她總是坐在窗口,甚少啟齒;有幾次前來羞澀提問,總是紅著臉頰怯怯離去。會記得那炯炯的眼神,是因為她對文學知識具有熱情,對於孕育文學的土地懷有超乎尋常的關切。這麼多年以後,一切對話已都忘卻,僅存的印象是她灼熱的眼睛。 無法確知我當年帶給她怎樣的知識,遠離小鎮後,也不能確知她選擇怎樣的道路。捧讀她的來信,才驚覺粗礪的現實在她靈魂底層創造了憂患。澄淨的眼神想必已加深愁緒,矜持的坐姿也許關不住內心洶湧的暗潮。曾經對這個世界懷有巨大夢想的少女,在動盪的歷史中已被傷害成為挫折的心靈。 信中傳送過來近乎哭泣的文字,十年以前並不可能如此書寫。那種沉重的感情,絕對不會出自羞怯的手。她提出質疑,使我看到儼然成熟的生命。細讀手上文字,幾乎可以感知那位脆弱的少女已然消失。縱然她在夜晚輾轉反側,擁衾暗泣,我相信如果再度重逢,相遇的眼神必然帶有一份自信。 在夜晚撥霧前進,無以遣懷的情緒,都圍繞在她的來信,以及從遠地、從海港、從城市寄來的文字。他們的質問與疑惑,使我看到一個全新世代正要宣告誕生。他們不再冷漠疏離,也不再羞澀膽怯。我從來不相信歷史是反覆的,在跌宕起伏之後,往往釀造更為富饒的創造力量。從霧中歸來,我反而不是那樣悲觀;幾乎可以相信來自不同城市的文字,正在串起蜿蜒而堅強的意志。縱然看不見遠燈與星空,卻感受到春來時的一絲暖意。 【2008/04/10 聯合報】@ http://ud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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