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煤油燈殘祖孫情
煤油燈殘祖孫情 |
| ||
她針尖插粒花生米,伸入煤油燈的火苗中熏烤,等整粒花生烤黑冒出陣陣白煙,即要我張開嘴巴,並問:「哪顆牙在痛…」
我的童年歲月,是在沒自來水,也沒電力供應的戰地金門度過。在寒冬的夜晚,海風刺骨令人牙齒打顫,凍到無處藏身。當年軍方在石縫中植樹,每株都編號列管,嚴禁民眾砍伐樹木,民間炊事燃料,就靠曬乾的高粱稈及木麻黃的針葉;想取暖,因汽油是軍用品,唯一可以使用的能源只有煤油,所以家家一盞煤油燈,人走到哪裡,燈就提到哪裡。 一老一少度寒夜
煤油燈多辛酸事 我母親早逝,從小我由外婆帶大,家中兄弟姊妹眾多,父親的小店住不下全家人,外婆與我一老一少,夜間就居住離店約半公里外的北門古厝。父親用幾兩黃金質典來的那古厝,位在總兵署後圍牆外,因年久失修,屋況甚差,但屋主不同意我們整修,只好在房間中心點,用柱子頂住橫梁,行動時還擔心撞倒柱子,發生屋頂崩塌的傷人事件。
老屋門前有一株百年木棉樹,夜晚強風吹襲,淒厲叫聲助長蕭瑟聲勢,院子布滿月光照射的樹影,陰森森有如鬼屋。每天夜晚我都緊閉雙眼,抓住外婆的圍裙,躲在她背後緊跟進門。然後外婆在房裡點亮煤油燈。它是把撿來的鋼筆墨汁玻璃空罐圓鐵蓋,打個小洞後,穿條綿紗當燈芯,裝滿煤油旋緊鐵蓋做成的,一時成為一盞寒夜孤燈。
煤油燈點著會冒黑煙,點久了,早晨起床用手指挖鼻孔,手指頭會有淡淡的黑灰;但夜裡伸手不見五指,沒有它絕對不行。它不但陪我度過烽火漫漫的童年,也伴隨外婆熬過風燭殘年。
半夜凍醒睡不著
靠它煮鹹粥驅寒 當時寒夜難熬愈顯漫長,禦寒的棉被已用了好幾代,棉絮結塊、整床被子遍布漏洞,被套則是用麵粉袋縫製的,上面清晰印著「中美合作」,有兩隻緊握的手,它洗淨用米湯漿過,曬乾後硬幫幫的,像刀子般會割肉,覆蓋在身上卻不能緊密貼著身體,保暖效果奇差,半夜常被凍醒,醒來即飢寒交迫,無法再度安睡。
外婆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圓鐵架,正好可置放小鋁盆,她將晚餐吃剩的稀飯,加些海蚵乾及鹽巴,現場用煤油燈熬煮鹹稀飯。祖孫倆就守著那盞燈,等著喝碗熱騰騰的鹹粥,好逼走寒氣,再通體舒泰地相擁入睡。
此外,煤油燈也成了治牙疼的器材。因小時候我們從未刷過牙,更不知牙刷和牙膏為何物,大人及小孩均滿口蛀牙,全島也找不到幾個牙醫,就算有牙醫也捨不得花錢去治療。那時兄弟姊妹輪流牙疼,常常在寒夜裡連連哭號,慘狀讓人難忘。
大人對此見怪不怪,總認為:「牙疼又不會死人,小孩子成長中,哪個不牙疼?」但外婆每每看我哭號不停,心生不忍,就半夜當起密醫,拔出插在髮髻的金髮簪,針尖插粒花生米,伸入煤油燈的火苗中熏烤,等整粒花生烤黑冒出陣陣白煙,即要我張開嘴巴,並問:「哪顆牙在痛,用手指給我看。」
烤花生米塞齒洞
她說牙蟲已燒死 我已痛得沒有主意,東摸西按才找出元凶。外婆二話不說,馬上將火熱的花生米,往我蛀牙的齒洞一壓,但聞嗤嗤聲響起,外婆口中念念有詞:「好了,好了,牙蟲被我燒死啦,不會痛了。」不知是心理撫慰治療,還是物理治療產生療效,反正真的很神,每次都快速奏效,燙過就不痛了。想不到,那盞煤油燈雖不起眼,卻成了外婆的醫療器材。
當時也因燃料短缺,一般家庭鮮少會準備熱開水。偏偏外婆的氣管不好,夜裡經常咳嗽不停,有時受不了,又找不到熱水喝,不得不半夜把我叫醒。我張開眼,看著在昏暗煤油燈光中,咳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外婆,手中拿了一個瓷碗。
不必外婆開口,我立即爬起來,站在床中間,拉下內褲就對著碗小便。外婆如獲至寶,端起那碗尿,三、兩口就把它喝完。我的童子尿對外婆的咳嗽,就如治牙的花生米一樣有效,她總是摸摸我的頭說:「還好有你這個乖孫。」
然而,外婆等不及我長大,在我負笈異鄉時仙逝,讓我無法反哺。
我在明亮的客廳,向孩子提起煤油燈的往事,沒人敢相信,卻終於明白,為什麼老爸的書櫃裡,幾十年來總擺著一個空的鋼筆墨汁玻璃罐。 【2008/04/16 聯合報】@ http://udn.com/ |
上一篇:【藝文賞析】在巴黎抓到扒手
下一篇:【藝文賞析】《寺內貫太郎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