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坐在日式的榻榻米床上，撥弄著數十枚大小不一的龍銀與輔幣，它們是我自小就鮮明的記憶。那時，每隔一些時日，母親就會拿出來細數一番，細數的除了是這些龍銀的數目，更多時候，是它們與母親的過往。

外婆無語走得急 十份龍銀早備妥

即使母親說的每一個細節，我已倒背如流，但還是喜歡聽她再一次敘說。一直到母親已將龍銀移轉給我們兄弟姊妹保管，我拿出來和子女細數時，還是喜歡重複轉述母親對龍銀的戀念。

母親說外婆走得急，沒交代任何話語，直到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發現她早將平時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龍銀分成十等分，用她的長毛襪裝著，每一等分打了一個結，一長串的像條蓮藕。

這是她為十個子女預留的「手尾錢」，因為傳說擁有「手尾錢」的人，將來會大富大貴，這是一個母親到生命終點，還在對子女持續付出的關愛。

母親還喜歡說一個寓言故事，說從前有一個貧窮的小孩，對年老的父母非常孝順，每天都要到深山去砍柴，換取生活所需來奉養父母。

有一天，他正彎著腰努力砍柴時，忽然聽見背後傳來陣陣嗡嗡聲，他轉頭看，一道銀白色的光芒，伴著嗡嗡聲直逼而至，忽地撒落他跟前的大樹下，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堆白花花的龍銀。

就在他尚未回過神來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老者的聲音：「這是要賜給你的，因為你的孝心感動了上天。」

母親藏外婆遺物 父親要賣她抗拒

母親說這故事時，總會叫我拿起一枚龍銀，用拇指與食指輕捏正反兩面，湊到嘴邊用力對著外緣吹，再迅速拿到耳邊聽。果然，它會傳出陣陣輕盈的鈴鈴聲，那是由大而小的漸層式聲音，會輕飄入心底，也會讓人聽了想飛，我小小腦袋瓜裡，也就常常浮現一幅龍銀飛翔的夢幻畫面。

只是，這輕盈的聲音若匯流而出，當然就成了震耳的嗡嗡聲，就像母親說這寓言時，那一貫的恬靜語調，不知不覺已飄入我心底，在我耳際迴盪至今。　

有一天，父親從外頭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陌生男子。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是專門收購龍銀的，價錢很好，我看，把它們賣了，貼補一下家用吧。」我看見母親沒半點遲疑，用堅定的口氣拒絕了，只是，他們也當著那陌生男子的面前吵了起來。我聽見父親無理又嚴厲的說：「不賣，就別放在我的家裡！」

太殘酷了！我看父親是被生活的壓力逼瘋了，竟要母親割捨她的母愛。母親用堅毅的態度護住了龍銀，也護住了對母親滿溢的思念，不致讓它潰堤，但此時潰堤的，卻換成她雙眼的淚水。

結婚前夕給龍銀 母愛世代一直傳

我要結婚前幾日，母親拿一個紅絲綢縫製的袋子走進我房間，將裡頭的龍銀全倒在床上，一如小時候和她對坐撥弄的樣子，我倆將它均分為五等分，讓身為長女的我先挑，其餘的就留給四個弟妹。她說：「隨身帶著吧。身邊有寶貝的人，會大富大貴。」這又是一個母親，對即將飛翔的子女，持續付出的關愛與最真切的祝福。

如今父親已離世，我留下他的一件外套做紀念，還將這些龍銀收藏在這件外套的口袋裡，刻意讓這兩個曾經不相容的寶貝朝夕相處，好讓自己抹去心疼母親被辱罵的傷感。

現在每每再和母親聊起有關龍銀的事，她還會語調高亢起來，彷彿回到外婆疼愛的日子裡。

龍銀陪母親走過年少喪母的孤單，不管是混亂的時局，或生活困頓的日子，從沒讓它離開過身旁。雖然龍銀的數量已在世代相傳中漸次遞減，卻無損於我對它的戀念。

每次將它拿出來把玩時，我心裡也會默默許願：「我一定會完整無缺的傳承給我的子女，因為裡頭蘊藏世世代代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