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五屆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優勝獎
我的十五歲就這樣被我吃掉了,因為我沒有挑剔掉任何的部位,所以我所擁有的記憶十分完整……
圖/阿尼默 |
她住在自己的身體裡,那是世界上最小的房間,也是唯一能夠容納她的房間。
她把過去的自己全數吃下,在鏡中可以看見頭髮又長了點、髮色又深了點。捧著味道有些奇怪的部位,向母親問道:「難道我就不能不要吃這些東西嗎?」「如果妳不吃,那我會把這些全部都吃掉,往後妳會發現『自己』少得可憐,成為一個空虛的人。」母親的手撫在她臉上,「如果妳拒絕這些讓妳作嘔的東西,妳是永遠都不會飽的。」其實她是知道的,母親有多麼渴望自己年輕的肉體(儘管已經皺巴巴),帶了點微醺的青春氣息。
這一年她發現了很多東西,是她跟其他小孩不一樣的地方。她問她們會不會乾嘔,她們說只有在吃太飽的時候;但是她不一樣,每年她的生日自己都會吐出去年的自己,又或者是下一年的自己從嘴巴裡爬出來呢?她的人生很明顯的以年作為界線,儘管不久以後這條線變得模糊不清。
生日的時候餐桌上會擺滿各式各樣的菜肴,其中最特別的不是生日蛋糕,而是蜷縮在盤子裡面的那個女孩,經過蒸煮以後比先前小了許多,甚至看不清原本的形狀。但她是知道的,還在躁動的某些部分。
叔叔伯伯們都會叫她先切下第一刀、品嘗第一口,但他們的口水卻都已經沾濕了胸前的領帶,渴望少女年輕的軀體(儘管已經熟了)。「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呢?」她笑著說。
「妳長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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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節到了,而高雄從來就不是個多雨的都市,吸了水沉重的棉被蓋在身上都像要窒息似地無法好好入睡。在此同時,整個人的身體就像是吸了太多的雨水開始腫脹起來。也許只是吃太多消夜了,在每天留校讀書回家之後,總會習慣性地打開冰箱,不斷吃下的食物就像是要填補身體裡破掉的某個大洞。
感覺好像永遠都不會飽足。
「妳變胖了喔。」
「那我少吃一點總可以了吧。」
約了幾個也想要減肥的同學一起進行這終生事業,用水果與白煮蛋取代一餐,飢餓的感覺可以很容易地用一包蒟蒻滿足,卻補不足內心越破越大的洞。「嘿妳要堅持下去啦,想想看變成又矮又胖的女生像話嗎?」當她們都有了成效而我卻無法有所進展的時候,腦中就像有個開關切換成另一種模式。
――為什麼自己總是瘦不下來呢?
――為什麼要如此辛苦呢?
――而那些腦子裡都只有可愛蕾絲的少女又怎麼能理解這樣的痛苦呢?
――又為什麼放在櫥窗裡美麗的洋裝總是製作得如此精細,而自己只能站在一旁讚嘆她的美麗,卻連拿起來走進試穿間的勇氣也沒有呢?
就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坐在隔壁的男孩傳了一張紙條給我,情竇初開的少女在腦中描繪著各式各樣的情景,然後雙手顫抖地打開。白色的便條紙上只寫著兩個字:胖子。
在當下我無法克制住想哭的衝動,有一種尖銳的刺痛劃過左胸正跳動的臟器。當我感覺到臉上溫熱的淚水時,從背後傳來了細小的訕笑聲。
是夜,吃下了多少東西我也記不清了。
在夜裡我痛苦醒來,在床上扭動著身體,感覺胃很灼熱,說不定是因為睡前吃了太多東西。我起身去廚房喝水,咕嚕咕嚕,希望能夠沖淡想吐的感覺。然後母親出現了,她要我回房間然後要我用力地吐出來。「不用啊,」我說,「應該不是食物中毒,休息一下就好了吧。」然後她像是受到什麼驅使一樣地瞪著我,把手伸進我的嘴巴催促著我吐出來。
她成功了,就像是按到按鈕一樣,一股強大的力量從身體深處開始向外推進,可以明確地感知到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胃、我的食道滑了出來。
經過了短暫的空白,巨大的日光燈照得我睜不開眼,四肢微微顫抖著,好冷,我渴望回到某個溫暖的所在。然後我看見了,躺在地板上毫無生氣的自己,皺巴巴的好像只剩下一層皮,那我到底是什麼呢?
如果現在有感知的我才是我,那麼躺在那裡的「我」又是什麼呢?
母親溫柔地替躺在那裡的「我」脫去睡衣,胸部也變得皺巴巴的了,原本怎麼樣都瘦不下來的小腹如今卻是如此的扁平,而且好像很輕,母親可以很輕鬆地替「我」脫下貼身衣物。彷彿躺在那裡的是年近半百的自己,脫去了所有的年輕精力只剩下一副皮囊。
「謝謝……」我伸手想要拿睡衣遮蔽身體(此時才發現自己是赤裸的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連在母親面前裸露身體都覺得羞赧了),母親卻不願遞給我。
「吃掉吧。」她說。
「什麼?」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是哪裡不對了?但她堅定的表情讓我覺得好像我才是哪裡弄錯的人。
「這是妳過去十五年存在的所有證據,妳不吃的話,妳十五年來所讀的東西都會消失。」她把皺巴巴的「我」努力壓縮到最小的體積,「妳有沒有看過那些不管再怎麼努力讀書卻都考不好的人?」我點點頭,很常看到啊,有時候自己也會覺得上帝真不公平。「那都是因為他們不吃,他們的智慧自然也只能從零開始,終其一生那樣循環下去。」
然後我吃了,我試著不去想自己吃下的是什麼,也試著忘記那樣的觸感以及味道。
我的十五歲就這樣被我吃掉了,因為我沒有挑剔掉任何的部位,所以我所擁有的記憶十分完整,完整到想忘記都沒有辦法。但往後的幾年這樣的情形還是會出現,而那都在開關被切換掉之後出現,但是我學會逃避,逃避掉一些我認為應該被埋進地底深處的回憶,只要不吃某些部位就好。原來忘記是這麼容易的事情。
然後我遇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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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我跟幸子攀談上了。幸子,她要我這樣叫她,因為她由衷希望自己能跟名字一樣幸福,是一個有著娃娃頭瀏海的女孩,完全就是我想成為的那種女孩。在段考前莫名地她來約我,要考完一起去逛街,但是我對於商家裡面賣的各式各樣適合紙片人的衣服感到害怕,她說:「一定會有適合妳的衣服的!」像是某種程度的救贖,考試時整個腦袋熱烘烘的。
其實我只要在一旁看她就滿足了,看每一件衣服都像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歸屬,在她身上,便覺得不論是衣服還是自己都是幸福的。
「幸子啊,最喜歡雪紡紗的衣服了。」她說,「因為很輕盈好像沒有重量,這個世界已經夠重了,不需要再用遮掩身體的布料來把自己壓扁。」然後她穿著最新的春裝轉了一圈,露出滿意的笑容。
坐在麥當勞裡面跟她一起吃蛋捲冰淇淋,她說:「妳也是吧,曾經成長過一次。」
「什麼意思?」
她自顧自地說道:「我知道喔,妳也曾經把『自己』吃掉吧,我一看就知道了。我不是在自誇喔,只是不論察言觀色什麼的我都很擅長,感覺就像是有預知能力一樣。」
「我不是很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想說只是一場夢吧……」
她把臉湊近,很嚴肅的樣子。「這樣不行喔,這件事實在重要到不行,要是小看它的話會死掉喔。」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