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我祖母
【藝文賞析】我祖母
2008/9/10 | 作者:文/林俊潁 圖/范繼璜
母親與我離去時,正好一個平素與她親近的外傭經過,笑著接手推她回房。這次她沒回頭,沒堅持送我們到門口,能在她視網膜多留一秒是一秒。我回頭看她,右腳掌觸地一划一划,她希望自己「走」,那是她的路。
今年一月,我祖母轉到家鄉鄰鎮一所新開張的老人養護中心。環境、設施、入住的老人,總總,比先前的好很多。叔叔說:「(換到這所在)老伙這下痛快啊。」大家長久的鬱悶似乎因此稍微的舒緩了。
祖母兩年前跌碎左膝蓋骨。上了九十歲,必然骨質疏鬆,脊椎已是Ω狀,每走一步路總得扶牆摸壁找依靠,險象環生。膝蓋骨跌碎,意料中。醫生說,太老了,即使免強打鋼釘,骨頭只會更加碎散了;什麼都不能做。兩個叔叔都六十了,哀喊實在照顧不來;找個菲傭?哪來的錢,而且家裡窄擠擠,怎麼再住進一個外人?
總算是個皆大歡喜的解決辦法。母親帶著些或是代替我父親的愧意,「哪有法度。大家要慣習,以後逐個都要去住,早晚而已。」
兩個姑姑初次去探視,又急又怒,「干是人住的?大家趕緊去看就知。」
隸屬內政部的安養中心,座落在某個國家風景區裡。正午的太陽,斜陽餘一寸似的涼薄,下了車,又覺是一片苦毒荒山。這一棟占地廣闊的平常建築。
便於集中管理,一條通道,兩旁房間,一房八張床一如普通病房,共用浴室、盥洗台、廁所。通道進口是管理櫃台,一台電視機轟轟響的交誼廳,擺著多張長條桌的飯廳,空無一人的佛堂。入住者男性穿淡藍與白相間直條紋衣褲,女性粉紅。無一不是頂著灰白頭顱困陷輪椅上,椅背後掛著名牌,附記出生年份;碰碰車競技場?兩三個壯婦在餵食,聲音宏亮:「來,嘴開,較開咧,若不,不飼你喔,給你餓腹肚喔。」
交誼廳的另一通道是重殘區,中風的,截肢的,阿茲海默症,巴金森症,穿鐵衣的,裝鼻管的,接尿帶的。下午三四點吃點心,護理人員將他們靠窗排一列;一隊殘破衰老的娃娃玩偶?
我推著祖母走過,一名瘦削如同果肉被吃光吮淨的果核的老婦,悍怒的將碗中的粥還是豆湯一潑,濺了我一褲管。我回看她,她瞪我。
祖母說,五點多就吃晚頓,歹吃死。八九點就趕去睏,怎麼睏?有兩床,一個瘋,一個憨,嘩整暝,唉整暝,要怎麼睏?「我無瘋也無憨,送我來這?」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以為見了我,她會哭,但沒有。母親問:「你內衫褲還是自己洗?」她努努嘴,就在那盥洗台,自己推著輪椅過去,慢慢洗。床邊櫃子一面圓形立鏡,她要姑姑買的,她數十年不改其志的閨中習性,晨起第一事,照鏡子,整容顏,畫眉抹粉點胭脂。
甲骨文學者許進雄對上古之人的死亡觀念有一種論說,我們的老祖先認為不流血的自然死亡是永久的死滅,流血的死亡才能安心。因此,遠古必然有過棒殺老人的習俗,那也可能蘊含經濟或利他的因素,譬如糧食匱乏、疾病流行。其後,慢慢演化為棄養老人,送去山野讓野獸執行放血出魂的工作。
演化至今,養護中心取代了山野與大型肉食動物。
嫁在家鄉的姑姑說,這間確實近,騎摩托車或開車五分鐘就到,緊鄰姑姑的初中母校。
進大門必需換穿拖鞋,舖清亮地磚的大廳,迎接我們的總務主任說明,每隔三四小時稀釋漂白水拖一次地,「老人免疫力弱,各方面我們都很小心。」
室內的平面配置與杜鵑窩也似的上一個大同小異,但觸目皆是嶄新,寬闊的走道好似機場甬道,落地窗外是一大片菜田與花田的平原,我這才記起這是中部聞名的花卉最大產地之一的鄉鎮。或者這景物能給祖母稍解她少女時有過的農場日子的鄉愁吧。
一見面,我問祖母這裡是不是好很多。她用力點頭。
房間裡也是容納了八張床,整潔而靜靜的,像是教會學校的女生宿舍。祖母的床位上方牆壁,來實習或在此工作的護士貼了些卡哇伊的小圖,一張祖母的生活照,簽字筆寫著「水姑娘。興趣:織毛線」。母親逐一抽屜檢視,幾套衣服。姑姑細心將褲頭一律換為鬆緊帶,方便如廁。我問她,想換來床上坐嗎?邊櫃上一隻茶杯、一面鏡子,距離一窮二白只差一點點。
母親拿出一塊麵包,要她吃了;另外一塊,留著晚上、至遲明天得吃掉。她問我怎麼不吃?從小她是有了任何好吃的,先給祖父與我。大姑自台北帶回一籃蘋果,她放在謝籃,吊在屋梁下,只有我吃得到。她也會跟我說:「我自己都不甘吃呢。」對我,她什麼都捨得。
她似乎更衰老了一些。天光很亮,她的眼珠混濁而僵硬,肚子卻是愈發大了。小腿連著腳掌,不知是腳氣或循環不良,浮腫。我伸指去按了按,凹陷了一小窪。她跟著也按了按,好像那是陌生人的皮肉。我又問,想去睡一下嗎?她搖頭。一樣,這裡也是八九點就寢。「三叔來過未?」「幾個月前,未行到我面前就跪落,哭說伊不孝,給老母住這種所在。」她平平的如同講述別人的事。
晴日下午,時間似乎走得慢,然而,這會是她的最後一站?
母親與我離去時,正好一個平素與她親近的外傭經過,笑著接手推她回房。這次她沒回頭,沒堅持送我們到門口,能在她視網膜多留一秒是一秒。我回頭看她,右腳掌觸地一划一划,她希望自己「走」,那是她的路。
一位精擅紫微斗數的長者看了她八字,批語:「你祖母是一棵大樹。」
萊妮‧萊芬斯坦,那位曾為希特勒創造影像奇觀的奇女子,晚年接受紀錄片採訪時如此自述:「我今年九十歲了,幾十年已經過去,那都是艱難的歲月,就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但我不再生活在過去。」
我突然意識,她是多麼的堅韌,多麼的倔強、不屈服,即使在她人生的最後一站,她一生最不堪的一站。而我的身體裡有她的血。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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