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讓我做你的DJ 
 
  2008/9/10 | 作者：楊佳嫻
 
  詩人楊澤曾在寫道：太陽照舊升起日夜旋轉/如一張憂鬱打造的大唱盤/當你我，賣力爬上明天的陡坡/望中卻只有昨日的下坡路/請快來－－夢幻遠颺的酒館報到/讓我做你的DJ －－

初讀時是十九歲，不知道此詩的好處。如今我已能再三默誦此詩。明天仍有陡坡，我雖尚未到達虛寒的頂峰，卻也開始想像下坡的驚懼了。在太陽的大唱盤下，我記得所有曾介入我們短暫交會的音樂。記得你送我的，我送你的，你向我提起而我去尋覓的，信件裡餐桌上車行中我們交換過的歌手名字。Beyond，黃耀明，王菲，李克勤，彭羚，Rod Steward，Bee Gees，Leonard Cohen。甚至我們還討論過杜德偉：「這人在台灣好像非常紅啊？在香港不怎麼行的。」

今年春天我在youtube上找到你唱給我聽過的，Beyond〈喜歡你〉的原版MV，樂團男孩子們仍然年輕，穿上土黃草綠軍服（也許帽子上還有紅星），在狹窄布景中（包括廢棄舞台般的階梯，半人高的荒草），上演與革命同志的邂逅與戀愛。故事主角年輕時發狠捨下女主角遠走，日後再相逢，女主角變成了香港女大亨打扮，灑然離去，留下錯愕的、穿著打摺西褲與印花衫的男子。這扮裝與顛倒，披著革命外衣，本質上還是一個惆悵懊悔的愛情故事；也許，透過男性的回憶，從軍服綁辮子的少女，到荒敗舊景中昂首離去的現代女性，其實暗藏了一種性別上的不安。〈喜歡你〉一九八八年發行，隔了十二年才為我所認識。這首歌若對我們有意義，絕對是因為在重要言語難以說出口的時刻裡，它扮演了那個把真話說出來的木偶－－與電影《金枝玉葉》中的兩尊布偶同樣功能。

從此以後，失意的戀人將對無數饒富意味的替代品懷抱戒心，西門町街頭，忽然聽到嘈雜中傳出〈喜歡你〉，稍緩慢的節奏與四周氣氛全然不合，然而，我也忽然閃了神，眼前竄促的景色突然都安靜了，分解了，好像是隔著一只盛滿冰塊的威士忌去看世界，一塊冰略略移動了，萬物就晃蕩了一下。那時候我們會知道，從前的戀人乃是神秘的侵略者，到每一個地方，聽見一首歌，一句詩，看見一種花草或遇見那樣的天氣，都能召喚那平日被小心折疊藏好的，甚麼呢，一張魔毯罷，瞬間就能無限延伸覆蓋住原來的一切。它將與常態共存，隨時被啟動。

關不掉的電台在你我心中，戴上耳機在電車上，在遊園地旋轉木馬，空無一人地鐵車廂裡，斯情斯景，選播過時的經典，被一二警句襲擊，越精準越無解，望著對面玻璃倒映的一排拉環，晃動著，流下眼淚。

是的，酒館將要打烊，漆色磨損的木椅也都已經倒扣架起在桌上。記憶是一支終於跳完的舞。時間並不均勻，下坡時刻總是難以釋懷。讓我為你最後播一首不合時宜的歌：羅文唱的「小李飛刀」主題曲。我早已抓緊粵語發音，學會這歌悲劇的一行：「揮刀劍，斷盟約，相識注定成大錯。」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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