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娃娃（下）
 
【聯合報╱李依庭（新竹女中三年級）】 2008.09.11 02:29 am 
 
 2008第五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優勝獎

是嗎？是吧。

她想起早上那封爸爸傳來的文情並茂的簡訊，寫著：「相信媽媽一定在妳面前說了我很多壞話，所以妳才不願意見我……」她只是想問：當初簽下六合彩的時候，當初賭博的時候，爸爸的心裡有沒有這個家的存在？這樣毅然決然丟下媽媽跟她，讓她們扛下那麼一大筆債，讓她們不得已搬家，擠在租來的五坪小套房裡的這個爸爸，有什麼資格署名自己為爸爸？

無法擁有追逐夢想的資格，在還清所有債務之前。她決定上了高三也要繼續打工，甚至認真考慮再找一份兼職的可能性。

回到房間，手機閃著微光，一封未讀的簡訊，來自沒見過的號碼。一個大大的冒號加上英文符號D的笑臉，她立刻想起了下午學長的那個笑。

果然是學長。

只有那種接受仰慕的喜孜孜能讓她暫時忘了挫折、壓力和不服，她按下了回覆鍵，開始盤算起他們第一部一起看的電影會是哪一部？

12:00AM，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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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們第一次牽手。

他說他喜歡她素顏的樣子，所以她不再化妝；他說她的笑像小狗一樣讓他覺得好可愛好安心，所以她在他面前都保持笑容；他說他要在台北等她，所以自此她上課不再打瞌睡。當他牽住她的手之後，她像是找到了一個心可以穩穩停靠的地方，心中滿溢著暖暖的光，她甚至隱約看見了自己心中那架失落的紙飛機再次振翅，正啪答啪答地擺動著。

她近乎崇拜地看著他專注述說自己夢想的側臉。他上了台大，是這座鄉下高中第一個考上台大的人。校長甚至親自透過擴音器向全校宣告這個喜訊。她記得他在朝會跟全校分享讀書計畫時，那份謙遜和自信，就像那天下午的笑一樣耀眼。

家政課的老師分析單親小孩容易讓自己太過投入愛情，她從來不相信。但是在他的手心中，心跳卻為她說出了一切。

她想他應該可以為她拼上那一塊脫落已久的拼圖。

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有很多嘴唇曾在這裡緊貼著她的，卻從沒有一個像今天一樣，可以真切地碰觸到她的心。邊閉著眼睛，她小心把這份悸動收起，這是不可以揮霍的寶藏，她小心叮囑自己，連共喝一杯可樂上的吸管也有她最喜歡的粉紅色泡泡，她真心的想笑。她沒有注意到她們今天看的這部片是《一個好爸爸》，一直到現在都不知道。

走出電影院，發現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學長拿出包包中的白色雨傘，笑笑地對她說：「每次和妳出來都會下雨，幸好我早有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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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開始注意到她臉上常常無意識露出的傻笑。她開始認真抓緊時間念書，她開始上網找尋各大學的資料，她一天一天更加正面挑戰人生。媽媽其實是很反對的，她知道，她聽得出媽媽話語中有意無意的敵意。

媽媽從來不對她的男友們發表意見，因為他們從來不對她造成任何影響，但這次不同。她可以感覺到自己心裡的紙飛機正要起飛，她想在天空劃出一道不一樣的未來，在沉重的經濟壓力之下。

是學長給了她不一樣的視野，讓她不自覺地開始細膩勾勒起自己的未來。縱然爸爸的簡訊愈加頻繁，但她不想對媽媽說。她還記得媽媽每次說起爸爸的那份恨，以及憤怒之下被狠狠傷害的脆弱，從那時開始，她早已下定決心要由她來保護媽媽。現在的日子很苦但很平靜，她不想要任何人來破壞，於是她放任自己一封一封的刪除。

來拍她肩膀，遞紙條，在付錢時要電話的人依然絡繹不絕，而她也從不斷然拒絕，可能潛意識裡她想用這些仰慕來證明她自己，證明她仍有讓人留下的理由。朋友們總會說，一個有男朋友的人應該要收斂，要清心寡慾。她不懂，其實她從來也沒有貪求什麼，可能只是虛榮吧，只有一個男朋友無法滿足的虛榮。

所以她決定維持現狀。

她把早上上妝的時間拿來背單字，最後不忘搽上防曬油。她仍舊奔跑在每一條路、每一個走廊、每一道跑道，用她最引以為傲的速度在風中橫衝直撞，她不能飛，所以她用奔來前進，她越跑越快，但她還是覺得自己不夠快。

沒有一種速度可以快到讓她忘了心房上那一張全家福，即使她已經讓實體的照片消失在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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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他臉上那個震驚的表情，她根本懶得解釋，懶得多作解釋。他臉上那份只對她的溫柔在她去上廁所的五分鐘之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整顆心都冷了。

她緊捏著在口袋裡的那兩條項鍊，那是用她存了很久的打工錢去買的一對情侶對鍊。她緊緊地捏著，那兩顆愛心幾乎要戳破手心，在掌中留下血跡。

「你幹嘛偷看我的手機？」她從來沒用過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他近乎用摔的讓手機跌落在桌上，螢幕上顯示的是三天前終於要到她電話的第三十六號紙飛機男生今天傳來的簡訊，上面傳來的是：「寶貝，今天一起吃宵夜好嗎？我等妳打工完，不見不散唷！」她根本沒回，只是習慣了不刪。早就知道有可能有這天了不是嗎？她覺得她早已跳入了黃河。

他用他那雙盛怒中依然澄澈的眼眸看著她，其實疑惑大於怒氣。她低下頭。她不習慣解釋，她不想解釋。如果喜歡我請相信我。她在心裡面吶喊。今天是你的生日，不只訂了餐廳，我還準備了禮物唷，她反覆默念剛剛在廁所對著鏡子排練的台詞，她知道自己揚起的笑，哪一個角度他最喜歡。她捨不得，她很不捨得，她非常捨不得。

別走，學長，帶我飛好嗎？

但當她抬起頭，只剩下桌上靜靜躺著的一百塊紙鈔。

她頓時覺得自己很像那天被雨打溼了的紙飛機。一切都亂了，她原本以為自己在跑道上，明明她就準備要起飛了，卻，卻。爸爸離去的那天，留下了腳步聲，清脆的跫音響在每一個午夜夢迴。這次她連腳步聲都沒聽見，那她要靠什麼來憑弔？她放縱淚水在臉頰上奔流，又下雨了，的的確確下了好一場大雨哪。

又讓我愛的人走出自己的生命中，我好沒用，她想。

電話響了，是媽媽要她買衛生棉回家。她暗自祈禱媽媽沒聽出她聲音中的異樣，她不要誰來安慰誰來憐憫誰來說風涼話，她要用一段時間慢慢的送她心裡的他走，或許需要很久很久。

她最好的朋友一定會生氣，生氣她的懦弱。可是她就是她，她沒有那麼勇敢，也沒辦法那麼無憂無慮的讀書，立足點本來就不平等，她又有什麼資格說那些漂亮話試圖激勵她，她不知道她有多苦，就算她們再親密她也不能了解。

回家的公車上，安靜到只聽見自己的心多了幾道新傷口。她想起好多女生罵她的「賤人」，或許她真的是賤人也不一定，但她討厭自己用因為沒有爸爸這個理由來為自己解釋。她想起背包裡面還有學長為她擬的讀書計畫表和她要送給他的卡片。

她把項鍊戴上。而誰也不在，誰也不再了。

下車時，她突然想起她忘了買媽媽吩咐的衛生棉。失戀了月經還是會來吧，什麼事都不會有改變。她忍不住牽動嘴角，一個不著痕跡的笑。

（下）

（所有得獎作品，收錄於十月初即將在聯經出版的《書寫青春5》。）

【2008/09/1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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