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雨天娃娃(上)
雨天娃娃(上)
【聯合報╱李依庭(新竹女中三年級)】 2008.09.10 03:31 am
2008第五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優勝獎
爸爸離開家的那一天,她將「爸爸不要走」寫了一百遍,折成紙飛機,爬上天台,朝遠方用力丟出,希望那正是爸爸離開的方向。但它只落在前面那條街的正中央。雨,不知什麼時候下了起來……
圖/徐秀美
在浴室鏡子前面,她不只一次反覆端詳自己的模樣,檢查新買的粉底液是否推得勻,是否和膚質恰恰服貼,她看著型號764的粉嫩覆蓋過她原本較為黝黑的臉頰。她滿意地看著自己刷上的睫毛,有神卻不張揚,讓圓圓的眼睛更加水汪惹人憐愛。最後塗上粉紅色的唇蜜,加上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嗯,完美。
從浴室出來,穿越好久沒有盤子進駐的餐桌,上面是一枚五十元硬幣,她今天的餐費。她幾乎面無表情地迅速將硬幣塞進前男友送的那個粉紅錢包,用不吵醒任何生物的貓的腳步踱到門邊,穿上那雙她好不容易求來的粉紅色鱷魚牌休閒鞋。
「砰!」她把一切該留的都關在門後,習慣性的瞄了眼手機螢幕,有一封未讀訊息,該是昨天那個在公車上越過好幾個人跟她要電話的大男孩傳來的吧。還真殷勤,她抿嘴輕笑。
按下閱讀鍵,毫無準備地那兩個字就這樣硬生生攻占了眼眸──是「爸爸」,已經從她生活中消失有些年的兩個字。
有三秒鐘她無法反應,早上六點半的陽光在她面前傾瀉而下,形成一個半圓形咧嘴的笑。接著她起跑,再過三分鐘校車就要到了,她踩著她最有自信的步伐朝站牌一路奔去,跨越的腳步襯著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再一下。
到達站牌的那一瞬間,她清楚感覺到車子駛過眼前的那陣風,有鹹鹹的味道。
而陽光越來越刺眼,又是夏天了啊,她心想。
是爸爸離開的季節。
●
一直覺得這些日子以來,學長投注在身上的關注眼神比之前多了點火熱,今天那雙白色球鞋的主人終於來到她面前,讓她仰起臉,秀氣地把那十個號碼輸入到白色手機。學長的笑燦爛到彷彿能驅趕那刻骨銘心的二字,他揚揚手道別的神情讓她意外地和當年的自己重疊,她忍不住愣了好一會兒。
懶得去猜那是不是喜歡,那讓她想起前前男友在二輪片電影院的最後一排,唇正要緊緊相貼時,他說的那句:「如果妳真的喜歡我再吻我好嗎?」
她立即走向出口。
校車上,同座的同學虧她還真是放電不見血的狠角色,「桃花女」竟成了她的外號。她滿不在乎的望著窗外,那一雙雙帶著赧意愛慕甚至是貪婪的眼神都無法占有她生命的任何一秒鐘。然而今天學長笑得瞇瞇的眼眸,竟在此刻無限放大再放大,她有些訝異於自己的心猿意馬。除了小學畢業時那白淨男孩在眼鏡後流露的不捨外,她就沒有再如此被誰打動過。
那樣的眼神好純真哪,果然是適合白色的人,她想。
走進打工的麵店,老闆和老闆娘一如往常的對她笑,歡迎著她的到來。她熟練的換上圍裙,準備進廚房下麵。總是用黃色頭帶束起高馬尾的女孩已經來了,她們交換一個熟悉的微笑。雖然已經一起打工屆滿一年,卻很少交談,然而她珍惜這個不用言語,但可以用最真誠的眼神傳遞訊息的夥伴,是的,夥伴。
另一個總是聒噪的女孩走進廚房通知她去顧櫃台,她嚷嚷著薪水低啊好累啊等等無意義的抱怨,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沒有惡意,知道她比誰都愛這個地方。她提醒正要出去接櫃台的她說:那個36號紙飛機男生又來了。
她不露痕跡地牽動了一個笑,果然,櫃台上又出現一架新的紙飛機,那男孩帶著輕佻的笑意揮了揮手中的兩張一百元紙鈔,她不發一語的接過,找錢,將桌上的紙飛機放在老闆按風水放置的招財貓旁邊。
她從來沒看過任何一架紙飛機裡的內容,他們都飛進了垃圾桶,在紙紙杯杯湯湯水水中飛翔,吶喊著紙背上的愛意。
「嘿,我為了妳,吃遍了妳們店裡所有種類的麵,妳知道嗎?」
她知道,只是她不想說話,她不懂他怎能做這一切只為了想要到她的電話號碼,她不懂他只聽過她說「謝謝光臨」就能付出的那種傻勁。看著他日復一日加重墨色離開的背影,她只是木然地盯著紙飛機發愣。
爸爸離開家的那一天,她將「爸爸不要走」寫了一百遍,折成一隻紙飛機,爬上天台,朝遠方用力丟出,希望那正是爸爸離開的方向。但它只落在前面那條街的正中央。雨,不知什麼時候下了起來,一絲一絲的狠狠打在紙飛機的翅膀上,一點一點的溽濕所有的希望。
她蹲著,頓時希望雨水可以溫暖地包覆著她的心。
這家,終究是散了吧?她用手貼著心臟,襯衫的口袋裡放了一張全家福,爸爸、媽媽跟她,她的護身符,終究四分五裂了。
怎麼電視劇裡的人能哭得聲嘶力竭,甚至用雙手抱住要離開的人的大腿,呼天搶地哀求著對方,再多留下一秒也好。她說不出口,什麼都說不出口,她說不出,爸爸,請為我們留下,為我跟媽媽留下,為一個你曾深愛的女人和你的女兒留下。
她只能躲在自己房間門後聽著腳步聲,開門聲,關門聲,開關鞋櫃的聲音,清脆的足音,然後,寂靜無聲。
留下的只有媽媽,那抹被雨淋透的背影。
「謝謝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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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動門把的聲音也吵不醒倒臥在沙發上沉睡的媽媽。她盯著手中的學費催繳單,不忍心還是得叫醒一天要工作十六個小時的媽媽。媽媽只是一言不發的從皮包裡拿出了所有的鈔票,數了又數,遞給她,說:「不夠的,我明天再想辦法。」
五坪大的小套房只夠放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台電視,而電視的聲音常常是整間屋子唯一的喧鬧。《超級星光大道》的選手們正唱著那首〈家後〉,媽媽最愛的歌。她和媽媽都是《星光大道》的忠實觀眾,她喜歡看所有選手談論自己的夢想的那雙閃亮的眼睛,她想起最好的朋友的那句座右銘:「寧可失敗也不願後悔。」那樣一個發著光的倔強身影在此刻督促著她前進。
她終於開口了:「媽,我可以辭掉工作,去補全科班嗎?」
高二下學期的她,自從爸爸離開之後,就因為打工而無法全心在課業上衝刺,她想為自己的未來努力一次,看可不可以上好一點的大學,更有機會能改善家裡的環境。她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的理由,定睛一看,才發現媽媽的眼神不放在她身上。
那是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
「可以啊,那妳自己打工賺妳的補習費。」
「可是如果要打工,我就沒時間上課啦?」
「不然就是妳去打工賺補習費,不然就是妳辭掉打工專心讀書,選一個吧。每個月的房租,固定要還的債,食衣住行的花費已經把媽媽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體貼一點,長大一點吧。」
她把所有的酸都嚥回胃裡。她比誰都清楚留下一屁股賭債逃家的爸爸丟了多大的燙手山芋給這個家,他亟欲逃離的家。她幾乎痛恨起五分鐘前提起這要求的自己,是多麼自私又多麼無理。她想起爸爸剛離家時,突然失業的媽媽為了她拚命咬著牙也要付出學費的那股堅毅。
家境比她好的朋友說的那句:「寧可失敗也不要有遺憾。」曾經讓她一想到便立刻注滿了勇氣,而在此刻覺得無比諷刺,沒有錢,一切根本別談了。
(上)
【2008/09/1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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