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如雲飄過一抹想像 
 
  2008/9/17 | 作者：文/謝鴻文 圖/詹阿水
 
  天空這張畫紙，還有淨白的雲緩慢列隊拂過眼睛，夕陽也即將上紅妝，眼前領受的一切景象很尋常，但愈是尋常處愈是安恬幸福。

　　眼前是筆直綿延看不見盡頭的台九線公路，我站在公車站牌猶疑張望，站牌上不像我熟悉的北部城市，沒有各個停靠站名，站牌甚至矮小得躲在檳榔樹前，不招惹目光，怯怯像個小奴婢跟在主人背後。

我下錯站了，糟糕的是，不知道差了幾站，而且該往前走，或往回走呢？我手邊又沒地圖，完全是臨時興起，憑著讀過的書中記憶而來，豐田啊，你可聽見我的呼喚？

時正飄著毛毛細雨，解了初夏的燥熱，左手邊遠方的海岸山脈，靜定如睡，青翠的外衣漸漸聚攏些許白霧，好像一件被子裡跑出來的棉絮。豐田，似乎聽見我迷路求援的呼喚，路旁住家剛好一位婦人走出來，我向她行禮問路，她告訴我要往回走到豐坪站，過馬路到對岸可以找到豐田車站，再往前走可至豐田社區。

很清楚的指示了，我飲一口水後，開始往回走，天真的以為就像習居的城市，越站只要再往回走幾分鐘就到目的地了，卻忘了這是天高地遠，鄉境廣袤的花蓮，於是我陷入長行健走的狀態，不知不覺拖著久案勞形的瘦弱身子走了快三十分鐘，小腿不禁出現疲損抽筋的現象。倚到旁邊一座廢棄水泥涼亭，伸直了腳，休息聽雨哼小曲。

心想要不要攔一輛計程車前往目的地，怎知公路上來往稀落的車子，就是不見小黃，而我又沒有勇氣隨意攔陌生人的車，只好咬牙繼續向前行，踩出一個又一個小水花，苦中作樂。

彷彿沙漠行路的旅人，終於找到綠洲泉水，豐田在望，究竟走了多久已然無覺，只知衣服濕透，是汗也是雨的傑作。

豐田是日治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來到後山花蓮屯墾的日本人留下來的村落，舊名「鯉魚尾」，歷史遺跡是吸引我前來的誘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聽聞曾有一位名叫田原的日本老婆婆，曾經返回豐田尋根，但景物變遷使她遍尋不著兒時記憶中的家園，最後卻佇立在一面泥牆前傷心哭泣，因為她終於找到當年母親難產過逝時，憂傷過度的父親在斑駁泥牆上寫下的感念字句。記憶的甜美與酸澀夾雜同感，老年再回頭咀嚼，人生的風波已定，最後尋求的還是為心安找託付之處吧。田原婆婆如此悱惻動人的故事，也許在聽聞那一剎那間，我的魂思已被豐田牽引而至了。

我走進空蕩無人的火車站內查詢時刻表，距離傍晚五點後的停靠列車還有二小時多，夠我漫遊了。再休憩一陣，走出車站時，雨停了，薄薄的陽光再露臉，走入棋盤似的街道，不難想見昔日日本人井然有序的規畫。光復後此地客家移民和阿美族的遷入，日本移民村早已成為多元族群的共生地，人們依然守護著鯉魚山尾的家園種植農耕，夜夜無喧無擾的數算星光，再迎接晨曦黎明，日復一日，生命與土地簡單卻豐饒的存續下去。

行至豐裡國小對面舊警察廳改建成的壽豐文史館，館內的文獻史料，以及文物展示，不難看見豐田居民戮力保存歷史文化的用心。寬廣庭院外落羽松輕輕隨風搖曳，把一種閒情也搖盪開來。

和警察廳一樣歷史悠久的豐裡國小，學校的特殊在於老樹林立。每一棵樹都有它的身世，據說日本戰敗後，豐田的日本移民返回日本，但是對這塊他們親手開墾的土地，仍懷有無限感情，還在日本成立「日本豐田會」，經常組團回來憑弔他們手植的老樹。小樹長成老樹，小孩蛻變為成人，又退化成老人，生命的循環，葉落，是承受不住被寫滿的無限感慨才紛紛墜落的嗎？如果我曾在一個地方種一棵樹，許多年後，我會隻身或牽著某個人的手前去探望小樹長大的姿態嗎？那時相逢，我恐怕也會抱樹喜悅歌哭。

想像蔓延後，是學校放學的鐘聲催人回覺過來。孩子們開心的奔湧而出，像一大群小麻雀把一顆大氣球刺爆，空氣中溢散著熱鬧笑語。

我再至碧蓮寺前，原豐田神社的鳥居是一扇接引通往神界的門，進得其中，虔敬以待，祈所有的苦厄與災難遠離。參拜道上還有石宮燈佇立，它們也一直點燃歷史的微光，光暈一點一點發散，向遊人訴說百年的老傳奇。這附近人家的郵筒造型很獨特，是酒桶改裝成如木馬的模樣，更精心裝置的還可見酒桶上有風車，或黏上瓷偶，宛如一個個公共藝術品，看到這麼有趣的郵筒讓人忍不住想扮起郵差，到這兒來傳送信件應該是愉快的工作吧。

途中遇見一個牽一隻身形龐大的哈士奇的女士，她微笑問我是來參觀的嗎，我點頭。「怎麼不去租腳踏車呢？」她問。有腳踏車可租？早知有造福我兩條腿的好主意，就不用讓我可憐的雙腳無怨效勞多時了。

在已改建成佛寺的碧蓮寺大殿內合掌祈福，我佛如來，知我所求已從小我過渡到大我，其眼色眉目，似乎更顯慈悲法喜了。離開碧蓮寺，瞥見天際一道彩虹，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像是有一個孩子拿到一盒新蠟筆，想放肆塗鴉又小心膽怯，結果只輕輕描了幾筆淡彩。天空這張畫紙，還有淨白的雲緩慢列隊拂過眼睛，夕陽也即將上紅妝，眼前領受的一切景象很尋常，但愈是尋常處愈是安恬幸福。

回返火車站等待，我在隨身筆記上寫著一個想望，以旅行日本富山等地的經驗聯結，想像著如果台九線公路上也鋪設了輕軌鐵路，電車叮叮噹噹班次頻繁，站距縮短，上了車，有中英日語的廣播，每一個旅人，都可以很輕鬆自在的到此旅行，自在的上下車，去追尋時光足跡，去接續前人豐美的故事。

如雲飄過的想望念頭消失，電車終究不會來，火車也遲誤幾分才姍姍而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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