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彈性◎弗瑞
【藝文賞析】彈性◎弗瑞
刊載日期:2008-10-06
1
昨天她進急診,是村長陪來的。
她已意識混亂,醫護人員為她插管,厚厚的潤滑液湧滿體內,不得不如此,都幾歲了?鼻咽管、食道、尿道,沒有彈性。
她被管子插得抖身,咳嗽,流了眼瓷C
也算幸運,不清不楚中接受酷刑。
護士找她的血管,薄薄的皮下雖見黑流,但針瞻ㄖ晰瞴A肌肉撐不住。
沒了脂肪的肉體,是爰迭C
護士不停針刺她。
村長告知長媳,她即刻整裝出門,不到三小時,已抵達,那時,護士還在為老太太插針。
她跪向婆婆,「媽,我已經告訴他們了,正在趕回來。」
老太太抖了一下,不知是被針刺痛了,還是有感應?
「小姑還有病人,她在找人代班,她要妳等她,她治好那麼多人,不想失去妳,妳要加油,等她來,她是醫生,能治好妳。」
老太太再抖。
護士擴張痛苦地盤,不找手上血管,轉向腳踝、大腿內側。
要痛得多廣?這兒不是地府煉獄,不是來受刑,是來求活命。
針終於插妥。
醫生審查生命狀態,已判病危,「老太太有留下遺囑,交代怎麼處理嗎?」
「她的遺願是土葬,跟爸爸埋在一起。」
「孩子方面呢?有沒有達成共識?不瞞妳說,已經差不多了,家屬希望怎麼處理?」
「要等所有人到齊,才能決定。」
「希望家屬早點達成共識,我保守估計,只剩兩天,如果用侵入式急救,能多撐三、四天,但妳也知道,急救很痛苦,別說到那個時候,現在就很難受。」
她看婆婆,鼻孔、嘴巴、尿道插了管,身體也有好幾條輸送,任何年紀如此,只有痛。
但是,她不能決定,她是嫁來的,不是親生的,要等丈夫裁判。
「多撐一下,我們馬上有答案。」
護士接手,她在老太太耳邊大吼,「阿嬤!我是護士!要替妳抽痰!會不舒服!妳忍耐一下!馬上就好!」
她插入吸痰管,又拉又擠又扯又扭,老肉體難受得乾嘔,但她們的手不軟,長痛不如短痛,長長的難過不如短暫的煎熬,西醫的名言。
媳婦看得不忍,真是年紀大了,住院不得自己,要是年輕人,斷手斷腳、打點滴、插管,只要不在加護病房,小鬼就亂跑,年輕的身體就是不同。
接著是由私人看護照料。
「要洗澡嗎?」
「要。」
「大概最後一次了。」
她見婆婆裸體,全皺的皮膚,乳房只是兩袋皮,腰身沒了,臀扁了,性器官皺擠得難惹慾。
她退避,趕忙取出化妝包,眼影、口紅、粉底,不重要,醫院不求美,且老人家病危怎能濃妝豔抹?但有幾個必得吃,膠原蛋白、Q10、維他命E、珍珠粉、海狗油,她分次吞下。
她照鏡按按臉頰,真有彈性,猶如荳蔻。
2
翌晨,不見陽光,豪雨奔馳,溫度驟降,老人家對氣候的反應極劇烈:皮膚脂肪老消,沒有保護,濕氣、寒氣長驅直入,此乃中醫所懼之侵體涼氣,謂之鬼。
針掉了,醫生摸摸她的血管,太塌落,沒一處能插。
她還要撐著,要等兒女孩孫回來,讓他們看到她活著的最後一面,她也想聽聽他們叫出最後一聲「媽」、「奶奶」,為他們走過一生,死前不聽親人喚,怎麼值得?
醫生說,「老太太差不多了,家屬的意願是?也章L不了今晚。」
她領承丈夫、小叔、小姑的命令,定要讓婆婆撐到晚輩到齊,「不管怎麼樣,要等到。」
「老太太的血管、皮膚、肌肉沒有彈性,我要動手術,把針頭縫進體內,才能注射,撐到最後。」
醫生遞上兩份同意書,一份是縫針的手術同意,一份是急救的,並附加一本手冊,「這是急救簡介,如果家屬決定要做,流程大概是這樣。」
她先同意縫針,急救那份要呈報丈夫判可。
她對婆婆說,「媽,醫生要替妳手術,妳要撐下去,他們馬上回來。」
拉起簾子,在光影中,她看到刀子隱沒人形,不知婆婆那兒被切了。
簾子再開,只見從病衫拉出條點滴細管,金黃藥劑湧滿,維繫生命。
3
孩子們的行程未如預期,老大在國際線轉機時買不到位置,多留一晚;老二加緊處理商事,但商事是人事,人不肯妥協,抽不離身;女兒的手術房早有行程,她儘可能找人代刀,但仍有幾床需親手。
經過一夜,終於到齊,發車前往。
老太太想撐,但命運,又或者是死神、黑白無常,都堅持,不給時間之彈性。
她的病況急轉直下,眼看要死了。
媳婦急電丈夫,「媽媽不行了,醫生問,要不要急救?」
「媽媽的意思呢?昨天和今天,妳有沒有問她?」
「她剛剛醒了一下,我問她,如果你們趕不回來,她要不要急救,我說了過程,她點頭,我又問她,是不是要看到你們,她才肯走,她又點頭。」
「既然她答應急救,就做。」
「你確定嗎?你知道怎麼救嗎?醫生說媽媽的身體老了,最後,不是病帶她走,是被急救過程取走,我知道她想等,可是,不忍心啊,雖然她答應,到時候,她是開胸破肚,昏迷著,分不清誰是誰,有什麼用?」
「她跟我說過,她不怕,爸爸不在的時候,她撐過來,我們不在,她獨自面對風雨,她有力量,她忍得住。」
「那時候的她,還能走路,皮膚還沒皺,還能化妝,現在呢?上次她住院,你也看過,你也替她洗澡,那種身體,受得了嗎?她只剩骨頭和皮,輕輕一捏,骨頭就碎,器官就破。」
「可是她堅持。」
「順從是一回事,體諒是另一回事。」
小女兒厲言拒絕急救,「太痛,太殘忍,鞭屍也沒這麼難受!」
「這是媽媽要的。」他不知應否堅持母意?
「她的腦袋已經不清楚,她不知道有多難受,我是醫生,我知道,不要讓她痛苦,病已經夠折磨。」
「這是母親最後的願望。」
「你flexible一點!」
思慮半晌,他決定,停止吧,夠了。
老太太的管子一根根抽出,肌肉沒有彈性,塑膠管子滑過器官,沒辦法引起肌肉反應,彈著、彈著。
葬儀社暫且安置,冷冰冰的停屍間,毫不柔軟,硬的床,硬的空氣,硬的時間,硬的包裹,當身體不再柔軟,不再彈性,所處的一切也是硬的。
他們返抵。
媳婦已在祖宅,她記得婆婆交代,公公牌位下有遺書。
她將遺書交予丈夫。
他簡略主持,「媽媽要跟爸爸埋在一起。」
次子說,「有地能買嗎?誰有錢誘j墳?」
「當初她這麼說,我只是應付,我不敢告訴她,根本買不到地。」
他與弟弟、妹妹眼眸交際,取得默契。
他定奪,「媽媽的遺書,就法律而言,不成立,沒有她的簽名,沒有人證,只能算隨手寫的便條紙,並不是我不完成母親遺願,只是,做不了,我決定依照現在的風俗,火葬,有人反對嗎?」
一片靜默。
火跑啊跑的,煙飄啊飄的,灰彈啊彈的,真正的最後一刻盡褪落。※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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