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08 17:38:44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癡人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癡人 
 
  2008/10/8 | 作者:楊佳嫻

  《南海十三郎》裡貫串全場的說書人如是為十三郎的故事下了定案:「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紅綃夜渡寒江雪,癡人正是十三郎。」

你曾訝異我看過《南海十三郎》,「這種題材,台灣年輕人竟然會感興趣?」十三郎是粵劇名家,恃才傲物,後流落香港街頭,逝世於精神病院。電影中說他是癡人,癡者,執著而乃至於不通情理也,他執著的是愛情,是「劇本乃一劇之本」,是過份明白自身才氣而不願意對命運低頭,或者,是因為透曉個人牴牾時代時總是無能為力,更要做盡姿態,放身一搏。

我愛癡人。愛那些文學裡的電影裡的癡執之人。正因為現實世界中,知道自己是一名普通人,下意識或有意識地隨著路況,改變方向與身段。趨吉避凶。忘記不快樂的。忘記那些夢過可是太艱難的。把自己從暈眩中抽離。最美麗的東西,要放在伸手可及處之外。背誦海浪,與背誦某種氣味,都是危險的。

《羅麗塔》中迷戀粗野少女的中年男子,細心地為她塗指甲油,逼問每個週末下午行蹤,多麼溫柔,克制著快要發狂。他是癡人。《東邪西毒》裡慕容嫣人格分裂,扮雄又扮雌,殺所愛之人,眷護所愛之人,鳥籠偏著光影在她臉上旋轉,無窮的細絲欄,被囚禁的心,油煎輾轉,其實都是求愛勿得。她是癡人。啊!殺死親生兒子的米蒂亞,溶盡骨骸成為水沫的人魚,為求得嘗最恐怖的愛情滋味而終於甘冒大不韙,死於寒冷旅館的美少年松枝清顯。他們是癡人。警幻仙子對賈寶玉的當頭一喝:「癡兒竟尚未悟!」

想像癡人的靈魂面貌,是克林姆畫筆下金箔灑落頸項拗折膚色如石灰的女人,是Caspar David Friedrich那幅海邊僧侶,白地黑海之上是無限的舊牆壁般的天色,僧侶的細影,幾乎要為海天所融蝕,踟躕,凝望。或者被包裹在甚麼裡面,或者是穿透在甚麼之外。看得見眼睛,那眼睛是激情深處,不可銷解的舍利;看不見眼睛,以行走與默立代替言語,全身就是一句讖語。

我非癡人。因此羨慕那份固守,整個世界只繞著一個軸心旋轉。如果一生只在意一件事情,活著是否可以比較簡單?又或者,我們很難使完整的自己奉獻給一個人,一種任務,因此習慣了將自我切割成好幾個部分,其他部分過著普通生活,獨獨在那個隱密房間,切換到那個難以翻譯的頻道,變成最專心的人。

十三郎街頭重逢得意門生唐滌生,學生心痛老師的落魄,「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十三郎雖然狂狷,亦慨嘆命運無情:「相見若似夢,自從別去匆匆,此刻再相逢,咫尺隔萬重。」--電影中演到這段,粵劇唱念煞是迷人。忽然就想起台南那次,彼時我們已數月未見,我忍不住要引用宋詞裡的句子:「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你笑著說:「哪裡是在夢中?我不就在這裡?」可是那笑看起來與哭無異。

因為我們知道,再走一步就是懸崖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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