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10 23:31:2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沒有人知道》清清白白的失敗

《沒有人知道》清清白白的失敗

存款即將降到四位數的時候,一份工作落下來,惶惶接受了。向擱置的小說暫別:等我出門賺錢,再回來養妳。

無業辛苦,工作也不容易,卻怎麼也想不到這份工作竟然可以,可以那麼難。在電視裡拋頭露臉,「妳整個人彷彿都在生鏽」,「像一隻飽受威脅的河豚,驚恐地脹起來」,唉這些朋友真瞭解我。一個連拍照都害羞的人,在鏡頭的監督下揚起唇角: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羞愧感燒傷顏面,每一寸皮膚都在發炎。

幸而還忙著另一件,對得起自己的事:拜訪綠島牌老先生,整理政治犯的口述史。(對某些人來說,所謂「對得起自己」,意味著,對得起自己以外的事。)

一行四人,串進貧瘠的屋子,老先生的媳婦蹲在電視機前,一邊學中文,一邊餵孩子:「你們要進房間還是客廳?」老人中風,裝了尿袋。「請問客廳方便嗎?」我們正在打擾一個,被生存的勞苦磨損至懶得說話的家庭,病人被當作植物,栽植於臥鋪。

輪椅推進客廳,面壁朝向電視,背對客人。媳婦不經思索的慣性,暗示了老人的孤獨。他說從來沒人採訪過他,「擠門……四……季……衣割……」你們是第一個。他不是學者與作家鍾愛的英雄,或精彩的反叛者。我們將輪椅掉頭,接通彼此的視線,「偶爸……岸會……擠……個磁鉛……」我怕浪費你的時間,「偶……襖人……顆胎了……」我老人癡呆了。鼻管阻斷他的聲線,年邁的下顎也故障了。

兩個半小時過去。家裡沒有任何一人出面,為老人倒一杯水,當然也沒有興趣旁聽這個,被喚作父親或祖父的人,有什麼故事或冤枉可說。媳婦將雙手埋沒在廚房與洗衣間,兒子計程車開到清晨,才剛入睡。

這是一份失敗的訪談。老人布滿塵垢的記憶中,堆滿的盡是遺忘。遺忘似雪,一層一層覆蓋蒼白,世人在雪面上邁開漠然的腳步,踏出髒汙。

老人今年八十一歲。二十四歲被捕。刑期十二年。訪談全程最常說的話是,忘記了。五十八年前辦的地下刊物,忘記了。寫的文章都扔了,家人不敢留著。當年的理想呢?說不清楚了。

太晚了。我們來得太晚了。

這份無效的證詞,無從進入歷史的庫房,沒有學術價值。像一只被遺棄的破箱子,只能勉強交給文學,由詩與小說來收留。幸好文學是這樣美麗,關心失敗猶勝於成功。

回程一樣搭公車過橋,由邊緣往城市的中心移動。公車司機沿路報站、一路問好,「感謝您搭乘三重客運,三重客運祝福您旅途平安……」一句話講得離離落落,舌頭跟上顎彷彿遭到刑求。在公車上聽司機充當廣播員,每每覺得傻氣,這一回卻發現自己,與司機感同身受:我在鏡頭底下也是這樣啊。我跟公車司機一樣,被麥克風規範的那個世界,奪走了髮膚,削去幾片靈魂。

青春那麼短,理想那麼遠。現實是一塊不斷變形的大石頭,閃過了它又擋在眼前。

我的打工生涯才剛開始,似已逼近心理的臨界點(打工的定義:拿時間,亦即生命,換取金錢)。但我總還能給自己一點時間,躲進最後一排座位,讓風吹乾不斷濕潤的眼眶……電話響起來,工作上的事像慢慢溢出的積水,滲進房間。時間逼得我,不得不離開了。離開這裡,離開現在,離開自己。

 

【2008/10/1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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