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15 00:00:36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最後一代外省人》我輩的流亡

《最後一代外省人》我輩的流亡

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這本寫詩人一生的小說,原本的書名叫做《抒情時代》,是考量市場現實才更名為這句在法國六八學運被用為口號的韓波名言,這導致在台灣,大多數人對於「生活在他方」這幾個字的印象都來自於米蘭昆德拉,要說是韓波,人家還不曉得你在講什麼。

這本書寫的是青春,寫的是激情,「如果青春是缺乏經驗的時期,那麼在缺乏經驗和渴望絕對之間有什麼聯繫?或者在渴望絕對和革命熱情之間有什麼聯繫?」昆德拉在序言中說。

我忽然想到前些時日因為婁燁的電影《頤和園》,找了吾爾開希和我的畫家朋友顏柯夫喝酒,談六四。對六四的想像,就是「渴望絕對」跟「革命熱情」的產物,柯夫說流亡的開始是青春的失去,不,不是失去,是被剝奪,這個青春不單指年輕,它是個表徵,浪漫和激情的表徵。但開希說的就有意思了,從他的話中我感受到當時的運動熱能不是來自絕對性與情感,相反的,來自時代造就的虛無下意欲尋找什麼的壓迫感,開始於虛無,結束於虛無。關於這些談話,我寫在部落格文章〈一無所有──政治與性愛以外〉中。

柯夫與開希跟我同一輩人,那我父親呢?他是跟時代的巨變關係緊密的人,歷史的見證者,父親在他的部落格文章談國共戰爭時的流亡生活,我不認為那包含有任何浪漫革命意味的熱情,事實上他再三強調,人在那樣的歷史洪流中,全都是犧牲者。

父親曾在流亡學生中成為學生領袖,我以前常聽他誇言此驕傲往事,現在從他的自述文章總算明白,那也不帶有學生運動的政治性豪情,跳出來不顧後果挑戰強權,只是他這個富家少爺出身的人不知天高地厚,脾氣大,膽子大,自尊心強而已。

我們這一輩誕生在這裡沒有離開,卻是流亡的一代,但跟父親輩的流亡不同,跟柯夫、開希那樣的人也不同,我們這些人是沒有流亡的流亡,我們出生、成長、生活在一個詩人的幻想豪情、高貴浪漫都顯得荒謬可笑的時代,昇平卻汙濁而讓人感到噁心的時代。讓人感到噁心的不是黑暗、腐敗、險惡,而是令人悲傷的平庸。

《生活在他方》的譯者在譯後記說道:「對於一個充滿憧憬的年輕人來說,周圍是沒有生活的,真正的生活總是在別處。這正是青春的特色。」我們這一輩的流亡便是這種流亡。我們不再年輕,但若那是「青春的特色」,我們則無法長大。詩人要活得很短暫,可我們卻活得很長久,臉上和脖子長滿皺紋,舉止卻如孩童。有次我看到《文匯報》說北島的流亡是「沒有浪漫主義的流亡」,好笑,流亡本來就不是浪漫主義的產物。但北島的流亡怎會沒有浪漫主義呢?人通常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知道他不要什麼。是的,這個「不要什麼」(反而不是「追求什麼」)造成了帶有詩人性質的靈魂的流亡。

【2008/10/14 聯合報】@ http://ud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