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潭

◎陳玠安 圖◎顏寧儀

沒看清時，那只是海邊的一個亮晃晃的點，直到我把車停好，走近七星潭海邊。

七星潭海岸有個翻車魚屠宰場，在那一旁的海灘，許多人看日出日落。觀光客的拍照喀擦聲、奔馳在沙灘上的少男少女、把車內音響開得很大聲，坐在一旁吃東西等待晚霞的三五好友、釣客或者戲水玩沙的兒童……這些是可以預見的好天氣下午，七星潭的臉譜。他上了年紀，卻穿著不甚合宜的亮綠色運動褲及西裝上衣，始終保持著微笑，打量著身邊來去的人。那打量並不是輕佻的，也絕非失禮的那種，他只是微笑。我站得離他近，老人身邊沒有家人或者朋友，而他只是動也不動，看著被浪花打到的人群，以及微笑，我心想應該是某個流浪漢來著，但對一個流浪漢而言，他的衣著顯得過於乾淨了。

莊重地進行一場埋藏遊戲

我躺下，在離老人不遠的地方把視線望向海天交界。天色漸向晚，但這是夏天，炎熱與陽光不會這麼早離開七星潭。回身看看我的車子，前窗正正向著隨著波浪而顯出顏色層次的海洋。

老人還是站立著。他不熱嗎？那件西裝外套看來頗厚重；又為什麼他只是微笑著，還有他奇異果顏色的褲子打哪來？我愈觀察著，偶爾換來他朝向我的微笑，那笑容多麼像是莊重的致意，令我感覺我反而是失禮打量著別人的一方。我閉上眼，隨著冰淇淋車叮鈴搭啷的聲音中淺淺睡去。這時刻是冰淇淋車出現的時刻。海天與山際化開一片橘。

醒來時，天色已經快要黑了，酷熱退去不少。我發現我的海灘拖鞋被身旁一個小女孩半埋在沙裡，小女孩笑笑地跟我伸出手，我不太知道要給她什麼，於是隨手拿了個貝殼給她。「玩沙堆嗎？」我問她。她看看我，便跑向那依舊站在原地微笑的老人。伸出雙手。

老人微笑地，把手伸進外套口袋，先是拿出了一張皺皺的卡片，然後是一串鎖匙。很大一串的鎖匙。他慢條斯理，把鎖匙一一拆下，小女孩每拿到一個，就跑回去把它埋好。很多很多的鎖匙，大的小的各式都有。我買了冰淇淋，把我的海灘鞋救出來（經過了女孩的同意），看著老人與女孩之間的遊戲。

老人始終一號表情地微笑，女孩認真地把鎖匙埋在不同的沙坑裡。

就這樣無數的鎖匙，被埋在砂石裡。小女孩拿著最後一把鎖匙跑到我身邊，「唔，也要冰淇淋嗎？」她搖頭搖得起勁。「給我的嗎？可是這是那個爺爺的，不是我的。」她還是硬把鎖匙伸到我眼前，一臉堅毅。好吧，於是我也一起把鎖匙給埋進了沙堆裡。

「好了！」女孩發出歡呼。她腳底下埋了少說七、八把鎖匙吧。老先生沒關係嗎？

正這麼想著，我的甜筒也吃完了。老先生跟著女孩的腳步，離開了沙灘。

喂喂，這位先生，都不要了嗎這些？

但我沒問。他帶著敬意的笑容，令我不知該怎麼開口。

開啟海洋的神祕鎖匙

七星潭的小石子經海水淘洗，一顆顆飽滿分明，我點上菸，漫不經心地撥弄石子上的沙礫，一邊試著挖挖看女孩埋著的鎖匙。應該滿滿的都是呀。但我只挖到了一個。

「你在哪啊？」

「七星潭。」

「咦，一個人嗎？」

「是啊，剛吃了冰淇淋。星星開始出來了。」

「好久沒去看北斗七星。」

「去載妳嗎？」

此刻同時。我不知道把車鎖匙放到哪去了。

手上只有一把剛挖出來的鎖匙。

我成功發動了車，那剛好是約莫該把燈打亮的時候了。從車後照鏡，我看見老人和女孩坐在另一車的後座。老人拍拍女孩，女孩拉下了窗戶。「掰掰！」

我看了看插在汽車孔的鎖匙，對老人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們看不到我的表情，但無所謂。

車窗就這麼正對著太平洋。埋著鎖匙的沙礫，開始被潮水輕輕撫過。這是開啟大海的鎖匙吧。七星潭。●

自由時報-97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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