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天井底熱烈的金光,突然想起好幾天不見母貓蹤影,這麼痛快的陽光,照理牠應當欲仙欲死地攤在天井底曬太陽;想起牠拖著影子孤單地走上屋頂的磚坪,牠那如吊床下垂的大肚,不禁叫出聲,「啊慘啊!穩當是跑去生貓仔兒!」……
圖/幾米 |
吹東風的一天,吃過午飯,阿媽背靠著牆赤腳坐在過水庭的東邊門檻瞌睡,酣酣地瞇一下就飽了,只是一味的自我沉醉著,不願意清醒。灌了滿嘴的風,懂得閤上嘴,反覆的張嘴閉嘴,好似游泳的人在換氣。像她這種勞碌命的人,不在床榻上不小心睡著,反而睡得盡情舒暢,當成是額外的享受。畢竟是操勞的個性,還有三分知覺放在睡夢外。
安安靜靜,唯有風的聲息。嘴巴閉上的時候,她彷彿聽見她婆婆在後房呻吟,只有想便溺時會叫:「面仔!面仔!」飲食或其他慾望倒全無。「面仔!面仔!」她叫。秋暖聽見了跑來傳命,「阿祖在叫汝!」「我是欠伊啥債?我若死,看伊欲叫誰人?」若陳家的人不在場,她總要趁機挾怨帶怒地發洩一番,陳家住到婆婆死後才搬走,對她和婆婆都是好事,她管不了自己的嘴巴。「汝才不會比阿祖先死咧。」秋暖說。「那也有一定!棺材是裝死的,不是裝老的!」她說。婆婆身上沒掛幾兩肉,只剩一副瓦解冥頑的骨架,臥床越久變得越重,孫女不是不幫忙,但至少需要兩個人手,一個在前面拉她的手,一個在後面推她的背,假如手勢不對,費勁的程度好像是在扳起一塊千斤墓碑。她恐怕她的手會脫臼,儘量不假手他人。別人提是一井的水,她則是從井裡吊上一桶水,她用一隻手就可以把她拉上來。她手上還握有一絲力氣,像綑綁住所有骨頭的一根繩索,每當聽見媳婦心不甘情不願的腳步聲便開始集中精力將鬆散的軀體動員起來,但對別人就沒有這種能力了。嘴又開啟盛滿風時,她什麼都聽不見了。
時鐘敲兩下,她醒過來。她撐開黏在一起的眼皮,捏著麻痺的腳板,彷彿仍聽見婆婆在叫她,叫聲那般微弱。她停手,聲音變得更近更傳神,撒嬌似的嗲嗲的,好似在向她乞食。「我是沒欠伊啊,應該早就去投胎了。」她想。她問心無愧無奈地喂嘆一聲,起身走過來。她看著天井底熱烈的金光,突然想起好幾天不見母貓蹤影,這麼痛快的陽光,照理牠應當欲仙欲死地攤在天井底曬太陽;想起牠拖著影子孤單地走上屋頂的磚坪,牠那如吊床下垂的大肚,不禁叫出聲,「啊慘啊!穩當是跑去生貓仔兒!」剛才那掏她耳朵的乞食聲準是小貓兒叫,依照聲音的方位和遠近判斷,直搗秋香房底去。
「擱睏擱睏!貓母生一巢貓仔兒在汝的紙箱仔內了!」秋香聽見阿媽的話,迷迷糊糊以為是白日夢。見了光的母貓還保持了兩秒鐘的溫柔,乞憐似的盯著人看,發覺眼前的老祖宗要出手了,即刻變張虎臉,直硬起脖背,蓄勢發動攻擊地噴噴作響。
秋香聽阿媽說了聲:「僥倖啊!」竟掉頭出去了。這在他們家也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昔日若發生在西半壁,阿媽總是跑第一個,忙著吆喝罵人,清理善後,因為母貓是秋添小時候抱回來養的,弄髒了別人的地方實在抱歉,這會不必擔憂這個,她也不管了。
秋香坐在床沿看著母貓一口咬住貓兒柔軟的頸子,一隻接一隻從容不迫地往外搬運,待在窩裡的貓兒顫抖著喵喵哭叫,聽得她起一身雞皮疙瘩。等母貓帶走所有小貓,她才下床查看衣箱。是冬天的衣箱,阿媽掀開的一件綠色的冬衣拋在外頭,衣箱的一角扎實地凹陷下去,血腥像一片乾涸的紅土凝在谷底,底下隱約可見黃黃白白的毛,差點以為是母貓遺漏的一隻小貓,仔細辨識遂驚聲尖叫起來,那是大姊過年買給她的毛衣。啼著哭腔跑進阿母房間:「貓母把貓仔兒生在人的箱仔內,給人弄到歸箱仔攏是血啦……人的衫驚人去啊啦……」
這胎生下四隻貓兒,全是虎斑的花貓,有一隻左臉上有塊黑斑,看起來特別邪門。轉眼過了一個月,小貓精靈淘氣,四處流竄。母貓天生性格乖僻,平常神出鬼沒,喜愛流浪在外,是隻有家不歸的野貓,只有哺育時期需要居家食宿,經常可以看見牠的蹤影,當然偷腥也偷得更為頻繁。一窩貓在一塊玩耍,加上母貓從前所生的還有三兩隻偶爾現身,大熱天裡七、八條毛毯子在地上滾動,黏答答的叫,看了使人愈加燥熱。每逢客人上門,阿媽總不忘說:「抓一隻返養啦!」得到的回答總是:「我也不是呷飽太閒!」她看人家興趣缺缺,便令秋添將貓自兩隻前腳抓起,「汝看!這隻耳仔揚揚面擱黑一邊,會煞鼠!」桂嬸婆說:「會煞也好,未煞也好,阮歸世人不愛養這貓仔,軟膏糕,講是講會抓貓鼠,抓鬼啦!呷便便,一年是欲望夢伊抓幾隻貓鼠咧?常常沒聲沒息,兩粒目睛吊樑仔目看人活欲驚死人…… 」姆婆則推辭說:「阮那新厝討有一隻貓鼠?這阮搬走,幾間空房,一間放一隻入去咬咬咧,才不翻身傳一大堆貓鼠,看汝種多少土豆嘛沒夠伊呷!」瓊雲的媽媽說:「唉喲喂!咬那貓鼠紅吱吱,頭在這,尾在那,活欲驚死,養來玩玩是可以,不過阮那隻狗在厝為王為帝,伊不容允貓仔來跟伊雜造,一日到暗相打就慘!」一旁瓊雲插嘴說:「媽,等爸中秋節回來,讓他抓幾隻回去船上,他說船上有很多大老鼠,把貓放在船上,又有魚吃,又可以抓老鼠,一舉兩得,多幸福啊!」她媽媽才要罵她癡人說夢,阿媽倒先開口:「那貓暈船就暈到死啦,憨囝仔!」貴嬸則說:「汝先來幫我將阿裡那幾隻先趕走才講,每日像祖媽咧,呷飯時間就來,我在呷飽換餓咧!拿錢貼我,我嘛不愛。講是講,全社的貓仔還有在分恁叨阮叨。」唯獨萬事叔公慈悲帶回一隻,「啊!這隻!這隻上像阮祿仔細漢養的那隻,過兩日伊欲取囝仔返來放暑假,這隻剛好跟囝仔玩。」才歡喜少了一隻,不到半天萬事嬸婆氣咻咻地把貓拎回來,一進門就摜在地上,「夭壽!汝看!給我抓一身軀,公的都不愛了,擱養至母的去!」阿媽對外一貫和氣,幫她找著理由說:「是啦,恁那厝清氣溜溜,攏不免抓貓鼠,擱嫌養貓全全毛,人祿仔那都市囝仔嘛不愛咱這土貓仔,不得確連抱嘛不敢抱咧。」人一走,她又垮了臉說:「這聲討有憨人!」並不忘算起這筆老帳:「攏是這個憨添仔啦,在推磨,做奴才,沒代沒誌抓一隻貓母來養,汝才看人的囝仔有人欲貓仔沒?汝若推銷有一隻我才給汝打。」「不啦,打汝做啥?一隻五元。」「十元嘛給汝。」
貓兒一隻也沒推銷出去,母貓偷腥越偷越凶,阿媽只好將兩隻小貓抓到她養母那兒去,雖然吃的還不是她提供的食物,但至少眼不見,獨居的養母要罵要打也有個對象。不過十分鐘,小貓認路回來了。她已經死了半條心。除非送出橋外,否則無論在村子哪家,牠們都嗅得到路回來。她從來也不是個行事徹底的人,況且這事也無旁人支持,也無需對誰交代,只要不看見孫兒們偷偷把魚丟給貓吃,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耳,任其自生自滅。倒是桂嬸婆看不順眼,每次來都有話說,「一內面貓比人較多,人有豬槽、牛巢、雞巢鴨巢,我看汝要去起一間貓巢……嗯、嗯,那啥味?那貓屎是比狗屎較臭幾百倍,擱酸擱辣,聞得強欲吐,早起掃去,日暗還在那臭……趁這陣還細隻沒緊趕趕出,汝才看,翻身貓母生貓仔兒也生,貓祖貓孫一大拖,連褲腳嘛咬去嚼!這陣在賣瓜仔,簡單,我教汝,日暗時叫囝仔去抓,用布袋米袋仔裝裝捆捆起,跟瓜仔做夥載落去市內,瓜仔一簍十塊銀,貓仔,龍村仔不敢跟汝收車錢。咱好心好幸,亦不是隨便放,放在菜市仔,有魚有腥,餓不死,也不輸在這!要就快,擱等,龍村仔一車嘛載不了!」
阿媽心底設想著那情形,嘴巴卻故意不搭腔,免得白費心機時桂嬸婆又要嘲笑她無能。桂嬸婆又說:「這隻貓母就沒話講,養到了,幾隻大隻的嘛做一夥抓去放!連幾隻貓仔也抓伊沒法度,若恁祖媽,早就趕出了了,啊像汝,爬上頭殼頂放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