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07 16:17:2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火車就地停下時(二)

【藝文賞析】《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火車就地停下時(二)
 
【聯合報╱陳宗暉】 2008.11.02 02:38 am
 
 

第22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 短篇小說首獎

不斷的轉彎讓陳末感到自己還是活著的。這是生活裡面少數有節奏感的情節。而面對九號公路這種直路,陳末只能賣力往前跨,像是跨欄,像是跳火圈……


 
攝影/林國彰
 

它們運載著故事與時間,一車一車喀啦、喀啦過站不停。

斗六小城也有運輸甘蔗的小火車經過,就在居里安的小時候。居里安也曾經在平交道旁看過貨物列車運送英俊的戰車追向太陽。喀啦,喀啦,夜色越來越深,眼前現在是載滿低沉的水泥以及溫馴碎石塊的無棚貨物列車,居里安知道那是來自島嶼東部的斷崖之下。貨物列車運載水泥與石塊,然後繞行整個島嶼,有地方需要,就卸下身上的貨物。

居里安左邊的腋下、膝蓋的後方,開始有破洞,而且隨著紅色的聲音是越來越大了。就在今晚,其中一個洞裡,居里安終於掏出一隻聒噪的公雞,空氣裡搖晃著羽毛與啼叫,緩慢降落,平躺。公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是某種曖昧的暗示。居里安起初不知如何是好,但想想反正自己已經快要消失了,索性就丟下白色旗幟,跳上深夜的貨物列車而沒有想及任何以後的事。居里安暗自驚訝,推動他的竟是一隻奇妙的公雞。

即使會轉彎,但鐵軌畢竟還是筆直的。居里安這樣想。

斗六居民居里安將漏斗的漏嘴靠近眼睛,變成望遠鏡,他將漏嘴靠近他的嘴巴,使之變成喇叭。猴子到底有沒有經過斗六呢?居里安決定出發尋找猴子。

小時候的居里安彷彿曾經目睹貨物列車載過雞鴨鵝,也曾經有過豬隻在列車轉彎的時候集體崩潰跌落,那是豐滿的墜落。貨物列車也曾承載魚族海鮮嗎?閉氣藏在無棚貨物列車的大理石塊裡,居里安探出頭來,淋到月光。月亮和火星一起出現了,這時的月亮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大大方方,上了淡妝。

03.兩個睡著的人,在稀疏的夢裡遇見。


不曾因為迷路而回不了家的居里安,乾脆就不回家了。居里安的手裡沒有槳,只能沿著鐵軌向前流淌。

夜空隨著喀啦、喀啦的速度越裂越開,越來越亮,像要洩漏什麼。居里安來到蘇花公路的懷抱裡了,他在山脈裡面。居里安被一個又一個的山洞吐出又吞入。沒有車殼保護的露天乘客居里安,在隧道裡面再怎麼大聲咳嗽也還是被黑暗給覆蓋而過,「噓!乖乖蓋好被子,不要著涼了,請蓋好這黑色的被子。」有聲音這樣說。

忽明忽滅之間,居里安隱約看見左邊的海上豎立一筒煙囪指向天空,煙囪表面有原始的圖騰。居里安也看見煙囪旁邊那座裝飾零碎燈光、像是起了疹子的海上建築物,隨著天空的亮度越來越隱約,居里安猜想那是工廠,浮在海上。來到島嶼東部的居里安,感覺自己跨進人類不該入侵的地方。因此可以遇見猴子吧?居里安會這麼想,完全是因為右邊的山的表情這樣跟他講,猴子現在應該已經在裡面了吧?疲倦的居里安,身體完全陷在碎石塊裡,漆黑的貨物列車震動頻繁,像是某種負傷帶血、跛腳逃亡的獸,居里安又像是處在流沙的吞嚥之中。

穿越冗長的隧道,居里安聽見緊急煞車,居里安和黑獸一同迫降在一個白色的明亮的月台。喘息久久。沒有站員前來,他們也去集合了嗎?居里安從碎石堆裡爬出來。

居里安穿越無人月台,來到一條柏油路上。面前是山,身後是海。海浪的聲音讓居里安想起同事們的呼喊。居里安已經逃過一劫了嗎?居里安覺得海浪的聲音沿著他的脊椎骨一節一節蔓延上來。這應該是他首次見到活生生的海,夜之海,像是一群熟睡的動物隨時就要轉醒,居里安突然感到恐懼。

恐懼卻又疲累,居里安在斷崖裡忽醒忽睡,直到太陽出海,像是夢醒。濕淋淋的金色的光,擴散著,攪拌著,居里安終於知道什麼叫作天亮。居里安夾在兩片天空之間。

居里安後來會撞見陳末,那是因為兩個人都在打瞌睡。陳末坐在他的砂石車裡,居里安則是邊走邊睡漸漸靠向路中央。

狹路相逢。「這種時候,唉,這種地方,怎麼會有行人呢!」陳末抱怨著,居里安默默聽著。陳末上車,繼續南行。急駛而去的陳末倒是給了居里安一個方向。既然他要去那裡,那裡總也會是一個可以去的地方。邊想邊走,剛開始的幾步,都是風沙。

落葉落在這裡像是一隻一隻脫落的鞋底,其他人類都跑去哪裡?

前方有一些斑駁的小店。寫著潦草的「冷飲」,寫著潦草的「辣椒」。

居里安細步靠近護欄旁邊,海水的流動像要告訴他什麼事情,但是居里安解讀不出這種語言。他一點也不想往下跳,但他實在是被一種魔術給充分吸引,渾身顫抖。「這就是海,這就是海啊。」隔著一段懸崖,早晨的海水攪拌了居里安。

居里安撿起路邊的石塊,不知道名字,但是石塊的剖面充滿故事性的層次,久久凝視,好像互相也交換了一些好的或者壞的心事。

遙遙領先的陳末,已經來到一條筆直的長路,這是縱谷裡面編號第九的公路。陳末喜歡這種高度與速度,要再讓他開計程車他是怎麼樣也不願意的。儘管同業們紛紛抱怨,越來越多的腳踏車與機車聚集來蘇花,讓蘇花越來越窄。他們來找自由,找舒暢,也有來拍電影的,找畫面,找靈感。陳末疑惑,到底還有什麼可以找?海灘的漂亮石頭都快被撿光。更何況這些前來尋覓的人遭逢砂石車一撞就像落石一砸,什麼都沒有了,陳末想,開砂石車的人也是什麼都沒有了。賠償兩百萬嗎?這已經可以再買一輛砂石車,等於開著一輛又載著一輛,而原本這一輛還是貸款買來的呢。生活中的擔子,生活中的砂石。

橫衝直撞的砂石車其實必須小心翼翼,你知道嗎?陳末刻骨銘心,陳末完全瞭解。但是陳末在蘇花公路裡永遠不知道何時應該左彎,何時應該右轉。陳末是憑直覺前進的,這不是危險,而是完全被迷惑。陳末覺得每一次的蘇花公路都不一樣。不斷的轉彎讓陳末感到自己還是活著的。這是生活裡面少數有節奏感的情節。而面對九號公路這種直路,陳末只能賣力往前跨,像是跨欄,像是跳火圈,重點不在「運載趟數」的積極爭取,而在於想要避開這一樣的路樹,一樣的黃線和白線。是加速前進,又或許是逃亡。有時候,停在路邊休息的陳末,會和崩禿的山壁對視,也是禿頭的陳末,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運載山脈的器官或皮膚到處販賣。就像看到屠殺就突然不敢吃肉,久了也就盡量避免去看,久了也就繼續啃食排骨便當,繼續繞行偶爾崩塌的蘇花。

蘇花,蘇與花,取其發音的集中與散發。「蘇」音是一種聚集,「花」音是一種綻放。集中、散發,聚集、綻放。陳末喜歡轉彎然後發現。就像今天轉彎然後發現居里安。

砂石車司機陳末在回程時,於蘇花公路再次遇見正在原地踏步的平交道看守員居里安。

「你怎麼還在這裡?」陳末搖開窗,探出頭來。

居里安回過頭。

「你要去哪裡?」砂石車司機陳末顯然還沒有拋棄自己的計程車習慣。

居里安緩慢地搖頭。

「載你去洗澡?你好髒。」

(二)

【2008/11/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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