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03 15:52:1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秋殘

【藝文賞析】《懷恩文學獎學生組二獎》秋殘

2008第三屆懷恩文學獎 學生組二獎

碎裂的碗盤、在盛怒中打壞的衣櫃,一旦童年插上了這些破片,我也就無可奈何的早熟了,然而我再怎麼明白事理,仍是一個無助的孩子……

圖/何小芬

 

 

 

 

 

 

 

 

 

 

 

 

 

 

 

 

 

 

 

 

 

 

 

 

 

 

 

 

 

 

 

 

 

 

 

 

二嬸因癌症過世,轉眼也已六年餘了,然而她清亮的嗓音依然時常在我耳邊響起,她那些溫柔慈藹的話語如同一陣和風,蘊含智慧,又不啻是暮鼓晨鐘,時時提醒我、支持我。生養我的是父母,然而教會我感恩、點亮我心一盞小小慧燈的,卻是二嬸飽經風霜的容顏。

最後一次見到二嬸,病已經很重了。癌細胞無情的從乳房竄到肝和淋巴,嚴重的黃疸使我辨認不出她曾有的白皙,浮腫的眼皮再也闔不攏,半睜的眸子像是在詢問什麼。我幾乎要哭出來,然而我的理智並不允許。我曉得她看見我哭會感到難過,而乾澀泛黃的眼球使她無法跟我一起流淚,眼淚只會使這次探訪更令人難受而已。我從背包裡拿出一封信,坐在床頭開始緩慢地念誦。雖然二嬸曾教過我許多訣竅,但我卻始終學不好朗讀的方法。憶起一個又一個曾經的下午,那時陽光燦爛,沒有太多煩憂。照著她側顏的光線明亮又溫柔,映得她彷彿微微閃爍。從她口裡流出的字句是一串活躍的音符,整個房間都跟著節奏應和。那樣清晰的音色不久將成一曲廣陵散,而我卻想不起最後的絕響。我極度不想承認自己的哽咽,本來就不甚清晰的嗓音,此時已經漸漸開始模糊。

我強打起精神,「親愛的怡阿姨」,是的,所有的信都是這樣開頭的。用橡皮擦磨了數遍的鉛筆痕構成了歪斜的字跡,附在上面那張以電腦繕打的翻譯用箋。這些細節我已熟悉得太過,一切的一切都在訴說與描繪,遠在越南查米計畫區那個名叫汎哈的男孩。淡褐的面龐略顯清瘦,微蹙著眉的他沒有太多稚氣。從數張照片中,勉強可以拼湊出他在足球場上活躍的模樣,那是他所鍾愛的運動。從信件的往來中,他表示將來想成為醫生。回想至此,我望向病床,然後想像未來汎哈的筆尖下,會開出什麼藥方?他的父母都是工人,跟二嬸一樣,所以在她資助的三個孩童中,她最憐惜他。儘管,其他兩個孩子的情況並不比他更好。

「收到您寄來的文具,我感到非常開心。」讀著汎哈童稚的字跡,我依稀可以看見他伏在桌上,用嶄新的鉛筆慢慢寫著回信的模樣。一封信經過層層翻譯和轉手,常要經過三到四個月的時間。在那個時候,在初秋的時節,二嬸的體力還足夠支撐她走到郵局去寄那份包裹嗎?難道病情急轉直下也不過是在等候回信的這段時日?也是在同樣的季節,二嬸牽著我的手上街,縱然那已是許多年以前。作為我上小學的禮物的,是一個印著小叮噹圖案的紅色書包。那股皮革氣味是如何拂上我的面龐,又是如何帶給我一種全然興奮的感受,至今我仍是記憶猶新。用手掂了掂書包的重量,往後在上學路上伴著我的,並不是只有課本而已。

縱使越南的學制和我們並不相同,但九月的到來在二嬸的印象中,就是美好的開學季,卻也增添她心中那幅有著鐘聲的淡淡哀愁。二嬸唯一的孩子不曾步入校門,一次細菌感染讓她短暫的生命消逝在冰涼的手術檯上。我為二嬸感到不平,她的人生似乎格外顛簸。然而越是如此,越是激發她心中溫暖的愛,對那些幼小的孩童,她的關懷總是無窮無盡。一陣細雨過了,即便在牆角的小草也會冒出頭來。當我這樣描述時,我的心中是滿懷思念的,因為我就是其中的一株。

在我出生時,正是父母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碎裂的碗盤、在盛怒中打壞的衣櫃,一旦童年插上了這些破片,我也就無可奈何的早熟了,然而我再怎麼明白事理,仍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印象最深的一回,便是讓我在醫院躺了三天的高燒。祖母在發現我高燒不退時,並未將我送醫,理由是付了掛號費以後,也許無法從我父母手中要回來。

當我從昏睡中張開眼睛時,對上的是二嬸那雙略帶疲憊的眼睛。她對著我微笑,我頓時安心了不少。她拿出一本故事書,坐在床畔輕輕的念著。在發燒帶來的暈眩中,我像乘著一葉小舟,在故事情節裡晃蕩。她的抑揚頓挫,似乎帶有一種沁人的涼意。與其說是那管點滴,不如說是她的聲音治癒了我。我靜靜的睡著了,夢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安詳。是她的愛使我完整,也使我成為今天的模樣。縱然後來家裡的情況很大程度的改善了,我還是跟二嬸最親。

我念著,一如她曾對我做的那樣,「希望您一切安好!」而我的確是如此衷心的盼望,這能舒緩她的苦痛一分一毫。聽著均勻的呼吸聲,我無從辨認二嬸是否已經安睡,然而我明白,往後給汎哈的回信要交給我來寫了。時光是那樣匆匆,轉瞬間就已不復從前。我只能靜靜祈求,祈求二嬸已經和她的女兒重逢,不再有任何煩憂。朦朧間似乎又看到她剪著一頭俏麗的短髮,用手遮著陽光,瞇眼對我微笑。髮絲拂著她秀雅的面龐,逆著光的我看不清她的口形,只好努力猜想。蟬聲高亢卻嘶啞,拉著未完的暑意,不管是最初或是最後的秋天。

【2008/12/0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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