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給女兒的生活筆記】謙卑地面對巨大的傳統 
 
  2008/12/4 | 作者：楊照
 
  鋼琴家雅布隆斯卡雅來台灣參加「二○○八鋼琴藝術節」，妳有機會去聽了她的大師班，她還撥了忙碌行程中的寶貴時間，開完記者會後幫妳上了一個小時的私人課。

並不是因為妳特別棒，而是因為妳的老師是雅布隆斯卡雅在美國朱莉亞學院的高材生，老師幫妳安排了這樣一堂課來鼓勵妳。

看得出來，上課時妳很緊張，還好，沒有因為太緊張而失常，就算沒辦法完全聽懂大師帶俄羅斯口音的英語，也都還能直覺感受到她要求妳做的調整，盡力做出來。

上完課，我問妳為什麼緊張？「因為她是老師的老師啊！」妳回答說。想了一下，妳又補充：「她的老師的老師是李斯特，李斯特的老師是徹爾尼，徹爾尼的老師是貝多芬，貝多芬的老師是海頓。哇！」

妳很緊張，一個原因是，雅布隆斯卡雅讓妳真切感受到巨大的音樂傳統，從海頓下來，一個接一個，接到妳的老師，接到妳。本來覺得很遙遠，只活在樂譜裡的大人物，海頓、貝多芬、徹爾尼、李斯特，突然間，透過雅布隆斯卡雅，具體地串起來，串到最末端妳這個小小孩。

是的，妳能夠從指尖彈出這些美好的音樂，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妳自己的成就，而是文明長期累積的難得成就。小時候，我的小提琴老師常常突然問我：「你是誰？你憑什麼演奏這些曲子？」他的意思是，以我們個人的天份才能，絕對創造不出這麼美好的作品，甚至也沒有辦法找出如此流暢有效演奏的方法。依照我們個人天份，我們能聽到的音樂，照理講很簡單很粗很無聊，然而多麼幸運，我們不必被自己個人才氣限制，我們擁有巴哈、海頓、莫札特、貝多芬……這麼多天才寫的曲子，還有一代代小提琴家試驗發明的種種拉奏技巧，所以能聽到那麼多本來我們不配聽到的音樂，還能拉奏出本來我們不配拉出的音樂。

要懂得珍惜得來不易的結果。我的老師念茲在茲要教我的，就是在音樂前面，不能有一點點傲慢。不要以為音樂是受你控制，由你製造產生出來的，所以你是音樂的主人，你可以高於音樂。其實，不只是音樂，面對所有文明的高貴、美好成果，我們都應該感到慶幸－－啊，我何德何能，竟能如此掌握宇宙的奧妙，竟能讀到這麼精妙的文學，竟能目睹色彩與形體交織的奇觀。因為這些文明成就，我才有機會超越自己，變成更廣大更豐富的人。

我老師教我的，我也希望能教給妳，成為妳生命中同樣重要的自我警惕。很高興，至少在音樂上，妳已經能夠感受自己和那巨大傳統之間的關係，感受和那巨大傳統相比，自己的渺小，還有自己近乎不可思議的幸運，幸運地做一個能夠承襲領會從海頓、貝多芬以降的美好音樂的人。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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