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痕
【藝文賞析】痕
2008/12/31 | 作者:彭惠鈴/文 謝明錩/圖
痕,是一道軌跡,一片記憶,一列歷史。有些有形,有些無形。有時可能是愛,也有時可能是傷。重要的是它提醒我們人的良性與善念,走過的必留痕跡。
生命中有許多事,船過水無痕。好事,壞事,沒有歷史記錄,就隨著世代湮滅。
我的足踝有一圈隱約的綁痕,記錄著一段溫暖的歷史。
這圈綁痕,四十年了,故事是阿嬤傳述給我聽的。我出生的那年冬天,是個寒冬。剛出生的寶寶襪子容易踢掉穿不住,曾祖母怕我凍著了,將毛線襪上那條兩端繫著小圓球的活動繫繩用力拉緊,並綁上蝴蝶結。襁褓中的我痛得哇哇哭不停,等大人發現,一圈泛紅凹陷的綁痕已經在右腳足踝處形成。
今年幾個姊妹相約在娘家廳堂前拍了幾張全家福,有幾個人從照片中缺席了,也有人回到照片中來了。死亡與新生有如數學的函數,加減乘除後的數仍舊維持等號兩邊平衡。只是不同的變數有不同的情感組合,有甜蜜有疏離。然而,變數怎麼不同,生命都無法脫離宇宙間的生死函數的運作。
阿嬤二十多年前車禍往生。第二年阿公在阿嬤忌日的同一天,因肺癆在床上斷氣,人們說阿嬤接走他。再過兩年,原本身體硬朗八十多歲的曾祖母因一個小感冒,竟一病不起。臥病兩周,她呻吟著:「我沒法度再幫你們洗米煮飯囉。」第二天,放學時,只見一塊白布替代她給我的最後一面。
幾個長輩在四年間相繼往生後,阿嬤的唯一親妹妹,我們的姨婆常替代長者的角色出席家庭聚會,出席在家族照片中。她膝下無子女,父親視她如親。她長年獨居,父親多次邀她同住皆被拒。她是個自尊心強的老人,晚年因病殘喘病榻間,喝農藥自盡兩次被救,她不想拖累任何人。父親不放心,將她安置養老院以獲全天候的照應。最後,她以九十高齡安息。
加入照片中的人除了一群身高年齡呈階梯排列的小孩外,就是小姑姑。十年前,她和父親因金錢糾紛不相往來,姨婆喪禮上,父親一句話:「算了,自己妹妹不和她計較。」兄妹倆重歸舊好。物換星移,人事更迭,就剩兄妹倆,也該和好了。人最大的不智,是總把今生的仇恨帶進棺材。殊不知,寬恕別人就是饒過自己,方能入土為安。
這次見到她,五十多歲了,衣著雖然年輕,但面容佈滿歲月的軌跡。依稀還記得,只大我十歲的她帶我湖邊划船的童年記憶,姑侄兩被困在湖中央,被湖水濺得全身濕淋淋。我緊張的嚎啕大哭起來,發誓再也不和姑姑坐船。
多年沒拍全家福,訝異的是,七十歲的父親儼然是記憶中阿公的翻版;小姑姑的笑容似曾相識,像童年時南寮海口的姑婆;我再轉眼細看,我笑向大妹說:「你老了,就像姑姑的樣。」
綜觀一家人的面容皆有相似之處,都有血緣的痕跡。家族照片是最佳的證據。
閱讀家譜也能找出那道無形的綁痕,繫著代代的傳承。讀著每行的祖先姓名,我們不相識,卻不知為何莫名流淚。覺得我們很遙遠但很親密,也許血緣偷偷做了標記。
就家譜圖表上的圖線研究,屢屢因過繼、收養或入贅讓圖表更形複雜。最後常發現原來許、彭同家,陳、林同宗。結論是,不論姓氏,我們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
中國人的習慣,不將女兒列入家譜,我常在家譜圖線間推想,是什麼事件讓家譜圖線不依邏輯系統發展,不停跳接、斷裂、重組。而家譜之外的女眷們各有什麼故事。
那天從小姑姑那兒聽見姨婆的故事。
她在民國初出生,四歲被賣作童養媳,七歲又被轉賣到妓女戶。少女時代就開始接客,染了性病,從此不孕,沒有子嗣。
讓我動容的是她的愛情故事。她遇見一位名門的公子,彼此賦予了真愛,公子不顧家人反對違逆了家人婚配的婚約為她贖身。兩人私奔同居至老。在那個年代,這是很大的背叛,當今,這可是個動人的愛情故事。
痕,是一道軌跡,一片記憶,一列歷史。有些有形,有些無形。有時可能是愛,也有時可能是傷。重要的是它提醒我們人的良性與善念,走過的必留痕跡。是生命,就有起源,有連續,會留下痕跡。歷史的痕跡,生命的傳承是永遠抹不去的,不論屈辱或榮耀,我們都該心懷感恩。
人留下的痕跡有光,因為有愛。我感謝曾祖母愛的綁痕,為我寫下愛的紀錄。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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