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 印證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 印證
2008/12/31 | 作者:楊佳嫻
少女時代讀簡媜,對一個情節記得特別清楚。是在《夢遊書》裡罷,講到與一男子初初識得,第三次見面,竟不約而同為對方準備了同樣的禮物:一枚綠印石。文章裡說,兩人為這「印證」而心驚。
印證。心有靈犀。想要與汝彈同調。一種不經約定與言筌,而居然疊合、呼應的心思,使千里亦為咫尺,遠隔而如同貼身。我想起從前讀古時候才子佳人小說,往往就是年貌相當,碰觸春心,信物為憑,即使家長反對或半路殺出程咬金,仍可藉由皇帝賜婚等方式,一點都不曲折地(甚至可以說天真)成就好事。這類故事中,不大看得到心靈相契的部分,那個「印證」彼此確為良伴的過程。似乎只要是某個年紀外貌範圍內的,都是可以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紅樓夢》裡賈寶玉逐步從女兒國當中摸索出真正能與自己靈犀相通的,唯有黛玉一人,就顯得格外特殊。這是真正介入心靈自主層次的,較為類似今日所說的戀愛、尋覓「靈魂伴侶」的過程,必須經歷無數次幻滅,將思想更提進一層,從感覺的迷霧中捕捉住那個獨一無二的存在。所以,當林黛玉也聽到寶玉說:「林姑娘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即黛玉是不和他講那些經濟科舉學問的,便知道知音在此了。他們價值觀相通豁,重性靈,好秀異,輕視那些格套化、從眾的事物,因此不容於功利的成人世界與價值系統。他們的「印證」不是偶然與巧合,而是出自於相同精神邏輯之必然。
幾日前清理幾個不常打開的抽屜,發現了七枚石印。我於印材是不懂的,只見這些印材或雲紋,或如青藍片髓,或如黑曜,或帶血脈,或如青冰,太久無人摩挲而乏手澤。想起來,這是十九歲時,一個朋友刻給我的。那時他正一面修習篆刻,一面問了我愛的字詞,在金石大詞典中查了,琢磨著刻給我。那上頭,有「流風回雪」,有「閒臥白雲歌紫芝」,有「醉裡挑燈看劍」,有兩枚各為陰刻與陽刻的「劍氣橫秋」,有我本名,還有大學時代組的讀書會「踏歌小集」四字。我最想要的其實是元稹所寫,「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的「橫槊賦詩」四字,以為有豪情,有壯魄。結果,這位木訥的朋友隔日很苦惱地來說,怎麼辦呢,金石大詞典查不到「槊」字吶。那麼,「朔」和「木」是有的罷,拼起來不就行了?朋友臉上浮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但是,這枚我最想要的印章,終究是沒有刻出來。
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放在掌心沉甸甸,冷涼的七枚印章,是被遺忘在一個邊角小抽屜裡,和過期護照,加拿大維他命空瓶,一疊橡皮筋捆紮的發票,褪了色的金屬浮雕手鐲,靜靜躺在一起。至於那位朋友,也失聯多年了。
這或者可以說是一則「印證」失敗的愛情罷。印石紋路成形於無數次風水地火之變動,作為信物,卻又看起來是凝固的,穩妥的。它看起來是自然史的抽象檔案,卻又可以轉做一種個人身份標誌,文化底蘊的集中呈現,以及,折射情感與信念的稜鏡。
只是,再堅硬的信物也可能失效,精心刻鑄的訊息亦可能被擱置。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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