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 在你和我的街角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 在你和我的街角
2009/1/14 | 作者:楊佳嫻
座位旁邊是插在水瓶裡的四枝香水百合。花瓣都落了,剩下深綠泛紫的葉片,托住雄雌蕊,看起來有點索然。
百合花瓣有一二落在桌上,小船也似地,兩頭捲起來,胭脂殘褪的顏色,密織的紋路有如微血管,以指腹摩挲,居然是一種比絲絨還細緻的觸感。可是我知道,那是枯涸前最後的美,過兩日再來,它們或將轉為砂黃,好像從世界的活頁冊裡脫落下來。
花瓶四周散落著各種物事。志文版《莫里哀故事集》。鄭清文翻譯的契訶夫《可愛的女人》。上了漆的版畫。白鐵燈塔模型。這家位於溫州街中段的咖啡館,好處是亂得家常,冬天了,那隻貓永遠在一樣的位置,靠著咖啡機器取暖,每一個人進來,推動那兩扇不怎麼和氣的木門,發出滋嘎聲響,總能引發牠突然抬起頭來,拉直了耳尖,回眸審視。門口那一桌,兩名金髮男子,認真地拿著直排繁體中文書閱讀著;櫃枱內仍是那名半長髮以細箍往後推出整個額面的男子,有點像日本演員小田切讓,不忙的時候,挾著書,坐在門外條凳上抽一支煙。
玻璃上倒映出店內木製書架最上方的燈牌。橘紅色燈管繞出OPEN字樣,再以寶藍色燈管上下個繞出一個弧形。襯著玻璃外對街棕灰色鋁窗泥藍色鐵門,和那些蒙塵了,看起來好像倉庫拿出來的塑膠盆栽般的小樹,這兀然發光的存在,有如幽靈。盯視著那一團鮮豔的燈誌,不知怎地我想起「哀感頑豔」這個詞彙。從前用來形容那些離奇曲折恨海難填的愛情故事。對面延伸出去就是到你住家的小巷了,我們曾深夜踟躕徘徊過的,你曾站在某一個角落讀我寫的信,剛洗完澡仍微潮的頭髮煥發著香氣。但是此刻,我知道你不在。貓終於捨得離開冒著熱氣的咖啡機器,呼哨跳上沙發,盯著我,旋即又被剛剛進門的女孩拉走了視線。寒氣在門的開合中滲入了一些。拉緊了圍巾,再一次我轉過頭看霓紅燈管在玻璃上閃爍,自己的臉疊映在那條小巷上,看見玻璃突然浮動蕩漾起來,霓虹融化在城市的灰霧裡。為什麼我感覺臉上的溫熱,為什麼忽然我要伸出冷涼的手掌覆蓋住臉。
我們生活的場域如此貼合,但是,你不要去那些我和其他人去過的。你不愛那些有我的故事的地方。你怕碰見我的回憶的幽靈,怕碰見你自己現實世界的鏡頭。每每我們並肩走在風中,樹葉刷拉刷拉響著,卻是沒有地方可去的,這裡那裡都是牆,像長久地做一個四處碰壁的夢,像《半生緣》寫曼禛和世鈞重逢,「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弄堂裡,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倒看望遠鏡一樣」。那夢裡有一點甚麼在顫動,是窗台上的百合花瓣,是我低垂下來的側影,是寫給你的一封還沒寫完的信,不慎壓折的紙角。
你曾為我做過許多事情,我知道,且記住了。我們擁有秘密。你長久懷抱著抵抗,這抵抗興許也是愛罷,甚至我猜你在其中獲取了快樂。可能你視我為一隻快要飄走的氣球,忍不住要拿針刺破我,教我明白自己的虛空。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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