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 永遠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 永遠
2009/1/21 | 作者:楊佳嫻
我曾經告訴你張愛玲的箴言:「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彈指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對於三十歲的人呢?十年八年仍然可怕,但是已經可以瞭望;三年五載不是甚麼太稀奇的事情,卻也知道得花不少工夫。在這樣的年歲裡,以十年或以五載作為計量的事情都已經出現了。然而,說起「十年前我……」云云,不免有些憮然。
有時候我陪伴你去他地上課。在那些漫長的昏昏欲睡的車程裡,前方螢幕一逕播放著劇情匪夷所思、人人生活無比激烈的本土劇,窗外逐漸暗了,一切都剩下影子。有時候你騎著腳踏車載我回家。在那些迎著寒流破風前行的短暫時光內,車流在我們身邊匯集了又散去了,青紅燈,灰牆,遠近纍疊天際線,電桿上幾行藤蘿將死未死。你把頭擱置在我肩膀上,我把臉貼住你背脊,冬天的質感是粗毛呢的,是黑白格紋冰淇淋那樣暈開,墨玉綠領口掩映孔雀藍蕾絲。我們的圍巾裡糾纏著彼此的髮絲。這樣的時刻裡我們對於時間也遲鈍起來。好像那公路是十年八年那樣長,幾個路口之間迴轉了三年五載。
一個人的清晨。打開手機,沒有你的訊息。你還在睡。你知道我起床的方式。倏地掀開被子,讓冷空氣瞬間圍攏過來,強迫自己立刻熟悉這溫度。扭開水龍頭,水是冰的,忽然打在手掌心,太凍了竟與燒灼無異,在這種冰水下反覆沖洗手掌,溫感就麻痺了,好像與身體本身脫離了的陌生感。如果突然將水關掉,麻痺的手陡然暴露在大氣中,反而會喚醒寒凍的感覺。我記得三島由紀夫在《愛的飢渴》裡曾做過非常類似的描寫。愛上家中少年僕人的寡婦悅子「停住她機械性般攏著的手,儘管不覺得冷,卻把手伸在滋滋作響燒著破竹籃的熊熊火焰上」,「想起悅子那一瞬間的神態,彌吉不禁打了個哆嗦。悅子那毫不畏縮地盯著火、毫不畏縮地把手伸入火中的平靜從何而來?那頑固雕像般的平靜,那幾近倨傲的平靜……這個為種種感情所困擾的女人,彷彿剎那間從一切困惑中得到自由,沉溺在難以言喻的平靜中」。但是,也許是彌吉的驚呼使悅子從迷醉中墜落,「靈魂假寐中的平衡」被破壞了,才遭到了灼傷。
過份熾烈,或過份冷淡,久了都可能使人麻木。於是我們知道痛苦累積到極端,並非解除痛苦,而是失去感受。無論這痛苦是火的形式,還是水的形式。枯葉遮掩著灰燼,凍原下金盞花從未失色。我沒有能力替任何我們的歡悅時光加上畫框,任何想要喊停,或固定的欲望,都不禁使人懷疑那是惡兆,暗示著這樣的歡悅時光將沒有第二次。我不願我們的風景只是懸掛牆上,永遠是那時候的風,那時候的十字路口,永遠是那時候的我貼臉頰在你背上,眼睜睜看著生命自顧自地走過去。我想聽見時間的鼓譟,而我們慣性地昂起下巴,睥睨望去,不甚在意。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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