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阿靖：

有一天，我夢見自己老了。你可能會忍不住發笑，在心裡說：「拜託啊姑姑，妳現在就已經老了。」是啊，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是老的，但在很多時候，卻還有著自己依然年輕的錯覺。年輕的感覺就是，這世界是為我們開展的，有好多希望和可能性等在前方，我們不懼怕失敗，不懼怕摔跤，什麼都不懼怕。

老人摔一跤，可就慘了。

自從你生下來，就與老人相處，你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你知道和老人生活在一起，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是，這幾位老人都算是身心健康硬朗的老人，並不是病弱、萎頓、失憶或叨絮的老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句俗諺，就是這些老人的寫照。有些老人長期臥病在床；有些認不得身邊的人，連自己都不認識；有些忌刻忿怒，終日訾罵咒詛親近的家人，令人相當痛苦。但是，我相信老人也不希望是這樣的，都是情非得已。

我曾教過一群日本學生，他們開業式那天穿著正式服裝，一個個面色凝重，好像來參加喪禮。脫下西裝上課之後，就變得活潑刁鑽又搞笑。我給他們上的課是會話練習，有一回出了個題目，請他們介紹自己的家人，那個最滑稽最得人緣的男生說，他希望爺爺可以從家中消失。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爺爺總是說，等他買到機關槍的那一天，就會用槍掃射全家人。

哇哈哈哈！不明白為什麼，全班十幾個人笑得那麼瘋狂，講話的男生自己也笑到岔氣，渾身抖動。而我明明記得他剛剛才說，他長得最像爺爺，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家庭關係呢？這麼緊繃的尖銳刺激，為什麼竟會令他們這樣狂笑？那是一個非常壓抑的民族啊，一生壓抑的老人，幻想著射殺自己全家人，到底有什麼笑點？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

「老而不死是為賊」，說出這麼驚悚的話來的，正是我們這個標榜「敬老尊賢」的民族，而且還是出自孔夫子的口中，是不是很令人詫異？其實，這是有前因後果的三句話，孔子說：「一個人年少時不懂得謙遜友愛；成年後對國家社會沒有任何貢獻；年老時毫無品德卻還長久的活著，真是令人不齒啊！」以儒家的實用觀點來看，這樣的人豈不是白活了？白活也就罷了，年老之後若還為所欲為，又不能像管教小孩那樣的管教，不良老年確實比不良少年更令人頭疼啊。

當我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老人的共通性，喜歡嘮嘮叨叨的講古。許多年輕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卻覺得可以聽老人家說話，是幸福。看過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之後，突然發覺，這個生下來就很老很醜的孩子，可以在老人院中長大，是多麼奢侈的幸福。老人教他彈琴、念莎士比亞的劇本給他聽、對他講述自己被雷擊七次的神奇經驗，老人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經歷病痛衰老才明白，所有世俗的功成名就都是虛空。我有幾個被爺爺或奶奶教養長大的朋友，我迷戀他們身上的某種特殊氛圍，舒緩、慷慨、溫柔，而又藏著淡淡的憂傷。「小時候，和爺爺午睡，仰望他滿是皺紋的臉，一面覺得幸福，一面又覺得哀愁。心裡想，爺爺很快會離開我的吧。」跟著爺爺長大的那個朋友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輕蔑老年人，他們難道不知道，只要活下去，就會成為老人？或許他們是知道的，看見老年人正提醒他們不想面對的事？

親愛的阿靖，天晴的日子裡，去和老人聊聊天，陪他們曬曬太陽，聽他們說說話。那不僅是他們的歷史，也是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