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21 16:55:15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飄泊之風,抵達之歌

飄泊之風,抵達之歌

照片/陳育虹攝影

 

 

 

 

 

 

 

 

 

 

 

 

 

 

 

 

 

 

 

 

 

 

 

 

 

 

 

 

 

 

 

 

──讀陳義芝詩集《邊界》

到達邊界與越界交接的地方

細讀陳義芝的詩,可以感受濃烈的秋天顏色。那是季節垂晚時釋出的成熟氣味,是歲月飽滿時呈現的醇厚色澤。秋天意味著國境的遼敻,情感的極致,想像的巔峰。必須歷練過生死離合與恩怨情仇,生命的質感才有可能累積起來。跨過中年的陳義芝,迎接的正是這般風景。他的詩筆溫暖中暗藏悲涼,熱情裡透露冷靜。詩風的形塑,絕對不是通過文字的刻意追求,而是生命經驗的自然流露。

嘗盡傷害的滋味,承受折磨的苦楚,他終於到達那裡。那裡是生命的邊界,鄉愁從此迤邐展開。他選擇停佇在邊界,既看到完整,也發現殘缺;既回望從前,也遠眺未來;既面對真實,也徹悟虛幻。詩人之眼具有雙重視野,只因為他到達邊界與越界交接的地方。

在詩的密林吹拂著
看不見的風

風的意象,注入他的詩行。在詩的密林吹拂著看不見的風,一如思想的飛翔,情感的流動,於靜默的對話中感知它的存在。然則,那是充滿聲音與節奏的風。他可能是同輩詩人中最具浪漫主義特質的一位。如果把他放在台灣的抒情傳統,那種拘謹卻雍容有度的風格,確實帶來了無盡的喜悅。他擅於釀造欲開未開、欲止未止的語言;流動性很強,卻不致過於濫情。這種詩風很難命名,稱之為邊界詩風,庶幾近之。情與景相互支撐,也相互牽制,而造就了圓融之美:

我十分靠近你無法碰觸你
四月的風不停穿梭
流星雨一般的你

我不能看著你渴望碰觸你
可不可以,阿勃勒
五月的陽光已一瓣瓣
剝開風,剝開了
金色全裸的你
——〈可不可以,阿勃勒〉

當做情詩閱讀,是這首詩產生的歧義。當做詠物詩來讀,意義又不止於此,而終於造成欲言又止的效果。陳義芝早期的情詩,可能都是為不存在的情人而寫,卻有特定的指涉。這首詩面對著一種絕美植物,竟疑真疑幻浮現一位情人的形象。阿勃勒是風情萬種的夏樹,英文稱為黃金雨(Golden Shower Tree),綠葉黃花,動人心弦。詩中第一段是四月的風,第二段是五月的陽光,精確點出暮春初夏的季節。詩人投入情感時,靜態植物立即化為動態人物。詩題〈可不可以,阿勃勒〉,暗示一種渴望;詩行「我不能看著你渴望碰觸你」,則又揭露一種焦慮。全詩因「金色全裸的你」而帶有禁不住的誘惑,由於無法碰觸而自我壓抑。第一行與最後一行之間,緊繃著拉扯的張力,未完成的慾望撐起了一首已完成的情詩。說清楚了甚麼,又甚麼都沒說,正是他欲擒故縱的技法。

他的情詩特別偏愛聲音與節奏,藉由律動的迴旋,把壓抑在體內的歌釋放出來。這種無法具體詮釋的情感,再次訴諸風的意象。捉摸不定的情愛,徘徊在隱晦與顯影之間的可疑地帶,唯風差堪比擬。

血比夜更深
比睡更宿命
朝拜最幽邃的礁石
黑夜的風
我帶你去異域
——〈黑夜的風──擬歌〉

情詩直追鄭愁予、楊牧、林泠

在中生代的詩人朋輩中,陳義芝的情詩直追鄭愁予、楊牧、林泠。在抒情傳統中的現代詩人,往往不是勇於語言的實驗,而是完全從情感的體驗中自然衍生語言。世間的愛情可能都不可理喻,但台灣的抒情語言卻完全在合理的語言中發展。陳義芝更是如此,他從未創造石破天驚的句法,卻能夠開出令人意外的想像之花。以〈手稿〉為例,情感的親密與疏離是這首詩的主題。他以如下四行寫出情愛的相互依賴:

我們,是門與門鎖
床與床墊的關係
沙發與脊骨
餐桌與手肘的關係

門鎖、床墊、沙發、餐桌,烘托出一個家的格局。只有親密的愛人,才能建立起牢不可破的關係。這樣的關係斷裂時,詩中以如下四行結束:

我留下一部未完的手稿
給你
你留下一個不關的窗子
給雨

最後一段的你與我,鮮明刻畫了兩人的關係。未完的手稿,是未完的愛情遺物,也暗示詩中寫作者曾經辛苦經營兩人的關係。不關的窗子,則暗示情人負氣離家出走的場景。這首詩的前半段是說理,後半段是敘事,結構看似突兀,卻非常和諧。幾乎很少有詩人敢於做這種嘗試,但陳義芝做了相當合理的結盟。尤其是最後兩行,具有高度的故事情節。「你留下一個不關的窗子/給雨」,頗能引發聯想。詩人捨棄排比對仗的句法,寧用「給雨」,而非「給我」,使想像空間更為開闊,整首詩更強化了「未完成」的氣氛。有一種殘破悲涼的氛圍,徘徊不去。

從事現代詩創作的詩人,敢於向古典汲取詩情,更加印證現代詩運動不必然就是反傳統。陳義芝的〈問答詩〉以文言文問候,以白話回答:

平居與誰相從?
有可與語者否?
總因過於相信枕頭
以致落了枕
過於相信側睡
以致傷了左右手

這首詩看來似乎答非所問,卻點出問者與答者之間的友情。只有可以推心置腹的人,才會告知最尋常、私密的瑣事。在問答的過程中,陳義芝的幽默令人會心一笑。這樣超脫與豁達,也許不是青年時期的詩人可以輕易獲致。歲月驅趕他到達年齡的特定關口之際,詩境也自然不覺開闊。

最痛苦的試煉,來自生離死別

對生命的體悟,對人情的透視,絕對不可能從語言訓練而來。從前未曾看到的世界真相,只有在生命墊高之後才能看得明白。詩藝的深化與淨化,誠然必須求助於人生歷練。然而,最痛苦的試煉,卻是來自生離死別。那種精神上的刑求,非親身體驗者無法理解。陳義芝的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一字一淚鏤刻著喪子之痛。失去孩子的詩人,唯一的救贖就只能通過文字,當所有的對話管道完全切斷之際:

除了經文爐香和對菩薩的跪拜
你已將一生得自父母的骨肉蜷縮進
一尺見方的骨罈,告別眼中淚心頭血,告別
四季分明的異鄉長夜最後的輾轉
我們誰也說不出來的話
——〈焚燬的家書〉

死神降臨在毫不設防的心房,那是絕對而絕情的毀滅,人間的情愛如何精心營造,都無法抵禦死亡的瞬間到來。在那時刻,詩人驟然被押到生命的邊界。到達那裡,前生今世判然分明。陳義芝偏愛昆德拉的那句話:「只需前進一點,無限小的一點點距離,人就會發現自己在邊界的另一端。」在最絕望的時刻,詩藝是不是從此放棄?孩子的死,使詩人在最短期間頓悟生命的真與幻。他終於選擇向邊界之外前進一點點,正是那小小的移動,使他整個詩觀全盤調整。他並未偏離浪漫主義的基調,只是輕染秋天的氣色:

天色乍明
枯葉
似冰涼的
白刃
掠過
夜夢已
無蹤
——〈哀歌〉

寫於暮秋的這首詩,意味著他對世界的感覺。從未使用簡短句式的詩人,完全依賴澄明的意象來烘托心情氛圍。乾淨俐落的節奏,見證夜夢的消失沉沒,以一張冰刃的落葉姿態。在情愛世界漂泊之後,像看不見的風跨越邊界,詩人抵達了另一個詩境。

早於前生的海
藍晃晃
早於前生的天
紫濛濛
早於前生結跏趺坐的我
乃妙齡剃度一絕情尼
——〈無岸五首:絕情尼〉

這絕情尼藉由詩人再生,投入烈烈紅塵,以曠達之心擁抱世界。他的投入是浪漫主義的延伸,他的詩藝是抒情傳統的擴張。他挺起詩筆,向前移動,抵達邊界另一端。

【2009/04/2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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