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南華大學文學獎‧得獎作品】蘿莉塔少年 (上)  
 
  2009/5/18 | 作者：文／神小風 圖／曹力（沁德居藝廊）
 
  歲月積累成一層油脂沉在肚腹，不健康的膚色泛著白膩的光，看起來竟愈來愈往父親那個方向走去了，青春早該凋謝的年齡，該怎麼做才能倒轉時間，成為一個蘿莉塔？

父親最常告訴你的一句話是，要趕快長大。

趕快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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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說這話是送你三十歲生日禮物那晚，照例是燈光美氣氛佳餐廳裡兩人對坐，誰也插不進這畫面，桌上點起浪漫燭台溢出香味，光線照得你渾身直發抖，微笑如雪般化在嘴角成了個弧度，對面父親的臉怎樣也看不清楚。

一旁侍者大概是新來的，慇勤送上檸檬水靜待你們攤開菜單，微笑制式的搬出招呼語，兩位今天有情侶套餐要不要試試呢？有打折，父親不說話只是低頭猛喝水，相熟的領班聽了這話急忙過來陪笑道：「哎！不好意思我們這新來的不熟你們兩位，范先生今天又帶令嬡來慶祝生日啊，讓我來推薦你們好吃的。」

你不說話像看戲似的冷冷往椅背靠去，徹底扮演別人眼中的大小姐角色，眼角瞄向那個像犯了錯站在一旁的服務生，不怪他，從那雙眼睛底下看來我們大概是真像對情侶，比起父女這個稱呼，你倒還寧可他這麼想。

父親熟練點餐，總是給你滿滿一桌子深怕你餓死，都是頭髮花白的人了，平日節儉連過時的西裝都捨不得換，卻捨得在月中花大錢只為吃一餐，大抵天下做父母的都這樣，希望孩子吃了今天這豐盛的明天就是個大人了，大人大人，什麼樣的大人還要父親陪著過生日

？又或者是嘴裡塞滿食物便無須說話，免去兩人對坐無語尷尬場面，不說破，今晚你仍是假裝愉快入口好讓父親開心。

你總吃得慢，一左一右胡亂握著刀叉切割，完全像個沒家教的孩子，要是在尋常人家早被爸媽大聲喝斥了，都幾歲的人了還不知道怎樣吃飯？但父親仍低頭專注吞嚥眼前菜肴，前菜的魚子醬被他拿來一湯匙挖進嘴裡，你想出聲提醒那該是塗在麵包上吃的，猶豫幾下還是沒說出口。望著燭火你想起之前曾一道用餐的男人，要是這般吃法必定被你尖酸刻薄笑上好一陣，一種無傷大雅的甜蜜戲謔，此刻對著父親你反而開不了口，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起頭，什麼時候你連話都不會說了？

還沒上到主菜，你仍緩慢低頭吞嚥凱薩沙拉，企圖用刀子亂割成小塊入口時，父親就迫不及待拿禮物出來了，像是今天這餐就是為了這一刻，包裝精美不知哪家店員的傑作，順應父親的目光，你微笑努力拆開，裡面安穩躺著一支名牌水晶手錶燦亮亮，每顆珠子光滑細膩，精緻得叫人不忍染上指紋。

你還在發楞父親卻已要你伸出手，他總親自幫你解下去年那隻錶再換上新的，你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父親皺眉說這錶很複雜你單手怎麼戴得上去，老邁手指碰撞水晶玻璃珠，你感覺手腕傳來父親的溫度，錶帶尾端折了個彎啪嚓扣上金屬釦，每年都在更替腕上嶄新的時間，「多給你點時間好趕快長大啊。」父親總不忘加上這句話，不帶上揚尾音是說給誰聽的呢，既不是問句也就不必回答，你不語假裝喝口水，斜望玻璃上自己倒影，素顏的臉倒還真跟父親相像，只是沒了眉毛看起來格外古怪，此時你才想起出門時慌裡慌張，不化妝居然連眉毛也忘了畫，而面對這張詭異的臉，父親竟連一聲也沒吭。

要趕快長大，父親仍像重複一句古老教條般重複著，更像家裡那具古老大鐘十年如一日滴答作響，日子始終是順時針旋轉。低頭望著空了的餐盤，你知道今天這一餐就快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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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告訴父親，你是蘿莉塔，蘿莉塔怎麼能長大呢？

父親會聽過嗎？發音是Lolita，中文譯成「蘿莉塔」，九歲到十四歲之間尚未發育完全的女孩，納博可夫的小說裡是這麼定義的，試著像他一樣把這幾個字在齒間跳開，甜美又邪惡，你就是要成為那樣子的女孩。

第一次知道蘿莉塔，你才十四歲。正是在界線上游走的年紀，學校裡大家都在課桌上劃一條白線，男生女生楚河漢界似的分明，而男生總愛把手跨過那條線逗女生發怒，少男少女的小遊戲誰都愛玩。

只有你例外，白線清楚劃分為二的兩個世界，你站在邊緣張望，低頭望著自己的制服長褲，似乎怎樣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該站在哪一邊，只是就姑且站在中央停住不動了。但跟女生們倒是實實在在的交起朋友來，她們愛跟你比身材，笑說你怎麼比女生還白淨還瘦弱，而你漸漸發現了解她們竟像翻閱一本書般容易，小心眼愛生氣的敏感青春時期，你們都一樣。

沒人覺得你奇怪，只因你仍是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績，次次拿獎狀回家的資優生，這樣的孩子誰不喜歡。母親每日慣例收拾你房間，棉被枕頭樣樣齊整，抽屜裡一本黃色刊物也沒落下。那時流行小本的色情漫畫，粗糙紙質印著歪斜的邊框，鄰居家的兒子總被自家大人搜到，下場就是被罰站在院子裡不許吃飯，母親拿來當晚餐時的笑話講，講完不忘下個完美結論：「還好我們家孩子不看那些髒東西。」髒東西，那些青春在口耳相傳間成了個下流物，Ａ書Ａ漫Ａ片…資優生不該跟這些扯上關係，就像你也無法想像那個和自己一樣潔淨乾爽眾多女生愛慕的班長，回到家竟會躲在棉被裡打手槍一般。

你不看Ａ書，你讀那些女孩私下傳遞的少女漫畫，認識了喬琪姑娘和美少女戰士，整日跟著她們做夢，一日特別要好的女孩說：欸欸我們去個有趣地方吧？

於是那個星期日的陽光裡，你跟著女孩穿越整個台大校園，汗涔涔的看見另一個世界。巨蛋體育館裡滿是怪模怪樣的動漫扮裝人物，像場只限今日放縱的扮妝嘉年華會，美少女戰士與喬琪姑娘活生生的走過你身邊，女孩早已奔向館裡各式攤位準備大肆採購，獨留你坐在體育館紅黃相間的椅子裡發楞，眼睛盯住面前走過的歌德蘿莉塔，不時停下來供路人拍照，啪擦啪擦，隱在一身鮮麗服飾下的臉特別嬌俏，啪擦啪擦，你感覺自己雙腳在發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自覺的跟在她身後走，不敢抬頭，盯住她一雙擦得晶亮厚底黑皮馬靴保持三步距離。歌德蘿莉塔像是早已習慣有人窺伺般，不當一回事的走進更衣間，你焦灼的在布簾外來回踱步，盤算著待會該如何開口第一句話卻彷彿呼吸困難，口乾舌燥急忙想先找瓶水來解渴，一閃神她已俐落掀開布簾跨出，卻是一張樸素至極的臉，扁鼻子單眼皮泛黃膚色，全是路上隨便抓一把就有的平凡長相，你見她狼狽的挽起頭髮又掉了東西，瞇著眼在地上滿地找。要不是那雙黑皮馬靴準認不出跟剛才的歌德蘿莉塔是同個人，你愣愣望她走過身邊，瞄一眼她手上剛換下來的蕾絲蓬裙鮮豔髮箍，心裡忍不住暗想：妳也不過就這等程度，要是換我來絕對比妳還漂亮。一種隱隱然的優越感，比較的遊戲人人都會玩。

但如今你已三十歲，早該是成家立業的年紀，怎麼還在玩小女孩遊戲？脫了衣服站在穿衣鏡前，歲月積累成一層油脂沉在肚腹，不健康的膚色泛著白膩的光，看起來竟愈來愈往父親那個方向走去了，青春早該凋謝的年齡，該怎麼做才能倒轉時間，成為一個蘿莉塔？（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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