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落日之後
【藝文賞析】落日之後
2009/6/4 | 作者:文 /馮平 圖/楊智富(印象畫廊)
百合花含苞凋零,英魂無塚。我怔怔不知該做什麼,有一點寂寞。旗正飄飄,天大,地大,風中的氣息總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
小風箏串兒乘夏風低飛,遠遠指向一片紅牆,浩浩的天空。
走進廣場,就有三、五個男女小販來兜賣風箏,白布皮比大人手掌大點,多是饕餮獸紋,或國劇臉譜,生旦淨末丑,一顆顆人頭,細線兒串起來,像一支冰糖葫蘆。有大人給小孩買了玩,線頭抓在手上,走兩步就順風爬上來,線短,所以爬再高也是低飛,手一撲就撤了。
午後向晚,越多人朝旗竿圍攏來。穿綠制服的儀隊,紮腰帶、踢正步早已就位,他們面目英氣凜然,不可欺侮,只由人拿相機不停拍照。不知還多久就要降旗了。此地升降旗時間不定,曙光一現吹號升旗,夕照隱翳前鳴歌收旗。旗正飄飄,天大,地大,風中的氣息總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美國天高,空氣稀薄;歐洲地靈,空氣可聞不可辨;只有這裡,飄著一種說不清又可領會的氣味。
M上午領我到學校後,給我一支手機,就去上課了。走在蒼鬱老樹的校園裡,自行車穿梭不絕,我以為會有人停下來遞給我一張宣傳單,或遇見人站在路旁為一個信仰詞鋒激辯,或聽見人站在肥皂箱上口沫橫飛演講,最起碼佈告欄上應是洋洋灑灑、得理不饒人的醒目大字報,卻也都沒有。綠水澹澹,我繞著湖走,心裡翻動的,全是認真學習過的歷史教科書:「上承太學正統,下立新學祖庭」,「循思想自由原則、取相容並包之義」。走完一圈後,透過一名韓國留學生的指示,才在曾是皇族名園的西門,兩隻蹲踞石獅子之上,看見一幅匾額:北京大學。
廣場北面是長安大街,南面是前門大街。天圓地方,旗竿立在中線,與人民英雄紀念碑、及金水橋上太和殿的寶座相對。我被不斷擁擠來的人群嚇退而躲到一邊。人其實到這廣場也不作什麼,只是走,從這頭走到那頭;只是晃,從這裡晃到那裡;只是轉,從這角落轉到那角落;只是看,從廣場外的這街看向廣場外的那街。我索性拿一張廣告紙坐在地上看書,高行健《給我老爺買魚竿》。
M下課又來陪我到食堂吃飯,我排隊點了二盤水餃,人太多,便和幾個不相識的人坐在一起。看,年輕人的喧嘩川流不息!青春就是這樣不疲倦,再怎麼言不及義,都是驕氣縱橫,而這裡的卻顯得平凡,不夠傲,見自己倒像外人。
「你下午計畫去那兒?」M問我。
「廣場。」
廣場一名藏服婦人不知從那出來,奮力叫喊什麼還聽不清,就被不知從那出來的公安,押送到廂型警車上。狀況立時解除,製造者與解除者也立時消失,我又回到高行健身上,是,這是高行健,不是《哈利波特》之類有立時隱形術的魔法書。我讀完了一篇,還不想離開這塊白石磚地。不是嗎?我肉眼第一次所見的立體中國,就在這裡。讀了那麼多年中國,唱了那麼多年中國,聽了那麼多年中國,背誦了那麼多年中國││中國,全是歷史文物,名人往事,和黑白照片。
「你今年幾歲了?」我冷不防問M。
「二十。」M看我。
那一年,W也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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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居是服罪被流放,被限制行動的範圍,亡命卻是不承認現存的權力,不服罪,所以亡命者生來是反抗的。一樣的忠臣,我愛西鄉隆盛,不愛屈原,屈原太缺少叛骨。〈胡蘭成,閒愁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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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螢幕從外國衛星接送到一個畫面,以北大為首的青年人,續續的像暗潮的向廣場漲上來。好大的廣場,白石磚地,南北長八八○米,東西寬五○○米,面積四十四萬平方米,背景是一片紅牆,一支紅旗,一張人像,可以容納一百萬人。
畫面該是彩色的,電視析釋出來的顏色總摻和許多灰白。我十七歲,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中國,以及正在那裡活動的中國人。我睜大眼睛,看大學生著短袖白襯衫,綁紅布條,拿擴音器,慷慨激昂的說話。他們說的語言是我完全聽得懂的,畫面上卻聽不見,像默片,只有記者的配音解說。
上空拍攝,大街上一個人頭一副身軀,凝止對著一串黑色巨大鍬形蟲。
影像粗糙,舉世屏息,恐怖靜止的一刻。
慟!我們始終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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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後我來到畫面的現場,白石磚地上潔淨清爽,沒有煙硝子彈,沒有喧嘩眾聲,沒有青春歌曲,沒有震動不安,沒有生動潑辣,沒有如火如荼的刺激,亦沒有釀花天氣風風雨雨的豪華相聚。眼前著實是一台戲,場地如曠野荒荒,造作者又演得太美,太單調,太枯燥,太無生趣,倒不如風箏的臉譜在風聲中歌舞。
百合花含苞凋零,英魂無塚。我怔怔不知該做什麼,有一點寂寞。滿地遊客也許要笑我自作多情,好像連我也是一個無聊的造作者。我孑然立起,撲打身上微塵,突地想起S的紅衣衫。青春牢獄二十五載,他堅持無罪獲釋,還能號召一百萬人捲起滾滾紅潮,遊行處,驚濤裂岸。如孔子孟子於當時現狀都是反叛者。反叛者此生永遠是在成敗生死的瀨際。
越過正陽門城樓,經過霓虹燈閃耀的網吧、百貨公司,走到雜沓的前門大街,瞥了一眼全聚德烤鴨店,再拐進大柵欄,我被狗不理包子的服務員請進店裡。這店不及後來我去的海碗居炸醬麵館,那兒迎門兩個店小二著唐衫,瓜皮小帽,會拉調子說「兩位吶,您!」果然夠味。多少年來,我的北京一直與文字圖像脫不開,羅家倫《新潮》,林海音《城南舊事》,李碧華《霸王別姬》,老舍《駱駝祥子》,李敖《法源寺》,二月河《雍正王朝》,章詒和《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那些真假人物的悲歡離合,以及活生生有過的一個世代,一段生活,一種人性,百年時空掠影,透過那一聲吆喝都交集起來。
這是新中國。新中國生氣勃勃,叫人驚艷,又令人炫惑。她正宣揚她的新建築、老胡同,新活動、舊節日,新產品、舊文物,新生活、舊習慣……,她以千百種嫵媚的腳步,向自己、也向世人展示她強大的「現代化」。然而,什麼是現代化?北京這城巿的精神到底是什麼?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我錯過了降旗,也好,該撒的歸給該撒。只是,我這樣吃飽了就搭地鐵回去,心裡咯不踏實,像錯失一部電影結局,有種不明的悵然。落日之後,我重返廣場。
七時三十分,夜幕低垂,廣場周邊的街燈都點燃了。好清曠的場地,人去那裡了?正當我走去探明時,一條黃色警戒線已拉開,「清場了!」一名公安正在逐出遊客,並伸手阻止我越線。
滿城燈光燦漫。
我站在黃線外,看著落日之後的廣場。警衛全然到位。風習習,一位老伯拉著一串小風箏,低飛著,像白日一樣走近來向我兜售:「一個五塊錢,買著玩吧!」我選走一個臉譜風箏,遞給他三塊錢。
我把風箏放肩包裡,想起那一年、那一個從未看清楚的人的臉。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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