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自己的空間
【藝文賞析】自己的空間
2009/6/18 | 作者:文/壹通 圖/曾青金(印象畫廊)
那種永遠有各種滿度的空間,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深夜裡無意間唸誦出聲的字句、搖晃椅腳發出惱人而自己渾然不覺的雜音,伴隨室友的囈語與翻身的聲響,提醒我把自己縮得更小一些,小到可以把身與心好好藏著,在這樣的空間中。
在夢裡我回到讀書時代的宿舍,窗外是車聲隱隱的基隆路。我又看見幾張熟悉而喊不出名字的臉,走廊上無聲走動,不知誰的記憶裡也曾出現這樣的空間:樓梯上來穿過空盪的大廳,進入其中一條陰暗狹長的通道,兩邊房間門板相望,推開其中一扇,空間盡頭是窄長的窗形。牆壁邊擠靠色澤粗糙的櫥櫃、書桌,頭頂上方是懸空架設的床。室內僅容一人穿梭的走道,洗衣籃、臉盆、蚊香盒散亂置放,椅背上披著去年冬天的外套,書桌的遠處,幾落書籍歪斜堆疊,灰塵細細滋長。
如果要去上課,出了宿舍區,必須先穿過頭頂汽車不斷呼嘯的高架橋下方,再走過許多幢年代不一的建築,中間雜有幾戶低矮民家,掛出一小塊鐵皮招牌,用油漆寫上修改衣服、家庭理髮、湖南臘肉之類。再往前,灰磚高砌爬藤滿壁的圍牆內,幾戶公家單位藏身其中,警衛後方的兩排綠蔭頗為森然。再過去,一小片田野風光的盡頭,上課的教室,散落在那一片高矮不一的建物環伺的空間裡。
在校園裡的一天通常做不了甚麼事,教室裡頗難專心,眼神不時探向窗外,聽他人切切交談,整個下午在草地上慵懶,在藏書室書架前,翻找某幾個人名底下所繫的豐功敗績、某一事件所牽連的這人那人的命運、或某一哲學概念的醞釀與萌生,借著書桌一角,在撿來的傳單背面雜亂寫些感想,時而瞇眼細看灰塵舞動。等入口處門板上方的鈴聲大作,長久固定同一個姿勢的肩頸、腰背提醒該回去了,回到自己的安歇之處,晚餐胡亂解決,又踏上白天走來的路。
有時站在一片即將化為龐然建物的草坪前,腳下踩著軟泥稍作停留。沒有什麼非要在這裡的念頭,只是一種偶然會這樣的習慣。南風初起的春日黃昏,露水滋長的秋夜,沉濃草氣靜靜鋪上,那氣味引領人的呼吸走到遠方,時間空間難辨的場域。耳畔隱約有朦朧的車聲,城市的心臟依舊跳動。
我在此地小坐,遠近幾個人影或躺或臥,彼此互不打擾,各自在自身的世界裡思索、漫遊。也許是不疾不徐地讀了半天的書,心思變得透明,什麼來到眼裡都明朗清晰。遠處的山退到一個距離之外,天色與山色兩種深濃的暗影在雲間隱隱交疊,山邊蜿蜒的幾盞殘燈愈近天邊愈顯渺茫,冷風撲面而來,神祕可誦。
好天氣的夜晚,我的眼神經常停佇在寥若星光的燈火那邊,越過中間許多喧囂的高樓,猜想那邊居民俯瞰燈海的神思,停留一久,總覺得有一個自己也住在那邊。
我起身繼續前行,白天離開宿舍時的背景此刻現出滿山墳塚,山下茫茫的路燈反照出一片熱鬧蒼涼。每個居住於此的,就生活在這一個世界裡:新與舊、美與醜相伴交疊,單調或紛雜、寧謐或喧囂相互依存。
我也在那世界裡的某個角落生活。約莫一坪大小、雜物四處堆置的空間,等主人一填進來,剛好就滿了。若搬來一張凳子一把吉他,擺上茶壺大的植栽一盆,或者有訪客進來小坐,空間也剛好是滿的。
那種永遠有各種滿度的空間,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深夜裡無意間唸誦出聲的字句、搖晃椅腳發出惱人而自己渾然不覺的雜音,伴隨室友的囈語與翻身的聲響,提醒我把自己縮得更小一些,小到可以把身與心好好藏著,在這樣的空間中。沉思、書寫、走動、交談。椅子上沉坐良久、長長的睡眠之後,清晨窗外的天氣驟冷雲灰霧暗,整個人安靜鬆閒到某種地步,目光漫漫幽微前行,領自己前去沉思一則遠古斷簡的奧義,走近邊疆荒城的壁畫角落,安靜佇立。時間與空間,在這裡開展出它獨特的面貌。真實、遼闊、悠遠。
因為體會過真有那種地方,所以還是愛回來的。這些驚詫與發現,不見得足以形諸文字,也不那麼渴望寫下來,只是在一種驚奇之中。當然也會疑心這些想像所為何來?它迷人到讓人足不出戶,廢寢忘餐。在那裡,書讀得好的幾段時光,早晨醒來走到洗手台前,抹一把毛巾捧起臉盆走開,連鏡子都忘了招呼。
也可以走進自己裡面,看看近日情思的升沉紛紜。有時外面帶回來的眼見耳聞,來不及細細消化的,悄悄積澱成若干隱微的意緒,在這些心思殘質的牽擾之下,讀到的文字、思索事物的角度不免也跟著步上此途。
回來,經常是一種最簡單的自我療養。在外面惹出來的疲倦、誤解、爭執,一時無法釐清排解的,一想起被褥上的氣味,回到宿舍爬上木梯躲進棉被,世界就完整了。再哀傷再難以挽回的感情與誓言都裹覆起來,同呼吸一起沉進溫暖的睡眠裡。底下室友的走動恍若不聞,整個人沉到最底層的狀態。這樣窩上一陣,有一天空氣的暖度又開始變化,天花板下咬滿塵垢的風扇灰屑安靜降落,窗外光影幾番變幻,知道想遠遠躲著的都算是回憶了,慢慢把鼻端透出來,嗅聞到底下有泡麵的湯味,世界重新清楚起來。翻開棉被,又聽見室友們談論外面世界的消息,翻身下來煮一壺茶,這樣又過了一個下午,一個黃昏。
與此同時,身體所在的空間,許多隔壁的隔壁,誰帶回來的女孩哭鬧,誰的收音機播唱歌手的新專輯,更遠的圍牆外,高架橋上卡車呼嘯的風息,在空氣中撞擊、拉長音,交織穿插在同一個空間之中。
曾經這樣想過,如果那幾年去了別的地方,在別的城市走動,遇見不同的室友,那樣的生活會留下怎樣的記憶狀態?心曾經去到的地方,稍稍熟悉的體會是否還願意來訪?這些惹人猜想,並不能求證甚麼的端緒,偶爾浮上心頭,待呼吸一沉,我又走入一個言語無法到達的世界。
在那裡愛情啟蒙,在那裡獨飲憂傷,那裡埋藏秘密、猜想未知。那是我待得最久的一間教室。讀書的時光靜靜推移,外面的世界緊緊跟隨在眾多事物的身後找尋彼此,每個心思在那裡緩慢萌生它自己的姿態,等著與我一同跨出門,便以各種方式向世界宣說:這樣的我。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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