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靜謐生活】意外人聲
【藝文賞析】【靜謐生活】意外人聲
2009/7/2 | 作者:林文義
平時書寫、閱讀的陽台咖啡桌,平視而望相距三十公尺的小葉欖仁,十年來已和我住居的四樓等高;拂曉之前準時在近五點時分,清脆鳥聲啁啾,鄰居斷言:樹叢間宿著一窩斑鳩家族。靜觀數次,不見鳥蹤,倒漸諳其音。
長年來,慣於拂曉前入眠,而後在午前十一點方醒之我,竟逐日提早被某種細微地喧嘩喚起;不是熟諳地鳥聲,而是陌生口音的人語交錯紛然,就在那棵繁茂蒼綠的小葉欖仁樹下,沿著巷口對街社區底層的花壇,植滿三色菫及桂花樹的街畔,或立或坐的一大群人,有些男子抽菸、翹腳,女人則輕裝各式,相同特徵則是橫過胸腹的黑色小包,旅行團隊的模樣。
什麼時候,街角社區大樓地下層開了百坪方圓的免稅商店,遊覽巴士接續不斷,一車一車載來滿滿的中國大陸旅行團;似乎猶若三十年前,台灣開放出國觀光的蜂湧熱潮,再版如初的興奮與期盼,我從四樓陽台俯看而下,清晰地聽到他們不同於此的華語口音,是陌生又彷彿某種遙遠的熟稔。
也許,穿過丘陵下的隧道,抵達這短暫行程,必要的購物活動;之前可能被旅店喚醒,梳洗、早餐後,趕著依然清冷的晨光,去了夢寐以求的故宮博物院。夢寐以求除了是六十年前,他們宿敵從中國北京搬運的紫禁城歷朝文物之外,複製袖珍版的「翠玉白菜」,當是最傾往、中意的台灣紀念品吧?
二十年前,台灣人終能跨海中國大陸,那是被禁制、污名、仇恨的陌生敵境;當年離開以為僅是暫別的幽幽鄉愁,未想到髮白暮齡之晚,總算幸而重返,卻早已是人事全非,徒留追憶蒼茫。更不幸的,一盃黃土,沉埋台灣,猶若曾經繫旅中國東北的台灣作家鍾理和悲痛的名言———「只有回到原鄉,沸騰之血始能平撫。」半世紀的失鄉之痛,但把異域作原鄉。
二十年後,昔時在一種信仰,一種主義,一個領袖以及至今依然未能盡抒已懷的中國人,終於飛越曾經比最遙遠的地球背面更難以橫渡的海峽,抵達這曾經誓言「解放」的宿敵之島,如何心情?熱炙、矛盾、遲疑、想像?
早應該要來訪。相信台灣所盼的,絕非武力恫嚇,絕非意識相左,阻攔兩岸的真正互信、瞭解與溝通的,是卑劣政客,絕非良善人民。傾往阿里山、日月潭猶若稱美九寨溝、古長城……移民的台灣,原鄉的中國,狹長的海峽相距一百海里,隔絕半世紀漫長,終得重逢。
四樓下彷彿每日鬧鐘準時喚起,我細聽那似乎陌生卻又熟稔的腔音,深感一種沉靜生命裡的意外,不是偶然,早應是必然;意外人聲亦是這群旅行者的人生意外,思之感觸良深。
「走囉,走囉!」他們相互呼喊,起身迎向接送的車輛,奔向另個景點;蜻蜓點水,真正可以知悉多少?他日再來,當能心領神會。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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