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以教養為愛──感念母親 (上)
【藝文賞析】以教養為愛──感念母親 (上)
2009/7/1 | 作者:文/覺誠 圖/沈禎
於是我向前擁抱了她。我環抱到瘦骨嶙峋的母親,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擁抱母親,許久,好似身分互換,我像母親在擁抱著一個病弱的孩子。
母親教子嚴格,動輒棒喝厲語,兒女從不敢抗命。記憶中,她每天早出晚歸,但是出門前總會升火煮飯,準備好中午便當。我下課回來,自己留在家裡溫習功課,或到木板場撿些柴火,傍晚倚門等待母親回家。她雖然倦累,每天回到家依然煮好熱騰騰晚飯,不讓子女挨餓,更沒有一句怨言。晚上她接些縫補或小加工產品,終日為貼補家計忙碌。
八歲那年,父親往生,母親毅然母兼父職,無怨無悔。唯有家訓特別嚴格,有一次她看到我對雜貨店的糖果動心,嚴厲的對我說:「你要是拿人家一顆糖果,我就把你的手指頭剁斷!」八歲時的教誨到現在已事隔四十餘年,仍然歷歷在目。
家裡的哥哥南春聰明伶俐,很會讀書,但是因家中貧困,自己放棄升學,母親讓他學木工,但是怕他染上惡習,嚴格叮嚀:「你如果敢跟人家伸手借一塊錢,就給我滾出去,離開這個家。」
姐姐愛玉孝順有加,出外幫傭,洗衣打掃,口袋裡有任何錢幣都一一歸還主人,不起貪心。母親教示道:「如果妳拿人家一毛錢,以後一旦不見東西,第一個就懷疑妳。」
小時候念書,每年三學期,成績單分回來,都要家長簽名,母親是文盲,她只會蓋拇指印,但簽名格子很小,我念給她聽後,就由我代母簽名。一直到高中畢業,都是如此。我另一種報告成績的方法就是讓她看到學校頒贈的禮物獎狀。「媽,這是我這學期的獎品。」她有時會拿起來看看,很滿意的點點頭。記得要念初中時,她讓我自己選擇,要念馬來學校還是華校獨中,不同的是一個免學費一個要繳學費。母親說:「你自己選擇,只要用心用功就好。」我選擇了獨中,每年的學雜費,卻從沒遲繳過。母親說:「不可以麻煩人家,自己節省就好。」我的學費就是母親和哥哥姐姐們辛苦工作給我繳齊的。母親知道我喜歡閱讀,但家裡也買不起,於是上菜市場時,就帶我到書店借書,一本兩毛錢,一個星期歸還。就這樣看了許多岳飛、文天祥、屈原等民族英雄傳記,也孕育了許多心中遠景,將來也要精忠報國。
我是家裡的么兒,被打的最少,但是也被管得最嚴,一直被嚴格管到二十九歲。出國到佛光山念書前,一天傍晚,她見我接了電話匆匆想出門,只見她一聲棒喝:「不准出去。」一腳已踏出門檻的我,也乖乖把腳伸了回來,回過頭,任何理由都不必說。雖然母親家教嚴格,卻贏得子女的尊敬與珍愛,原因是我們都能感受母親的艱辛與堅毅。當我提出要上佛光山念書時,想不到她一口答應,說了一句:「也不一定要嫁人。」後來知道我有意出家,卻表態不捨。因此我請示了當時的院長星雲大師,大師出了一個好主意:「如果你回去沒法說服母親,那就邀請她到台灣來看看。」於是把母親勸服到了佛光山,並在同學的陪同下,一起到基隆、宜蘭、高雄及澎湖等地參訪佛光山道場。當時在宜蘭的依樹、依融、紹覺法師等都親切接待,讓母親對常住留下深刻印象。一直到返回佛光山後,一天早晨,我與母親坐在通往佛學院寶橋旁的菩提樹下,遠遠的看到大師及長老法師經過寶橋,母親站起來向大師合掌示敬,目送大師走過寶橋後,母親突然對我說道:「看樣子,你想出家對嗎?」我點點頭,母親又說道:「我看了佛光山的出家人都是年青人,也讀書,我也放心。不過……」話鋒一轉,母親突然不說話。我心裡撞擊了一下,看向母親,只見母親嚴肅的接著說:「你如果要出家,答應我兩個條件。」母親站了起來,指著寶橋下的流水,說道:「第一,你的心,要像橋下的水那麼清。第二,你要孝順你的師父,像孝順我一樣。這兩個條件你做得到,就可以出家了。」我含淚地點頭。
第二天,我向常住申請剃度出家,幾天後母親在大雄寶殿看我圓頂,隔天母親就返回大馬,而我自己繼續深入佛學,接受叢林教育。想不到叢林教育也是「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有理的是訓練,無理的是磨練。有幸事先受到家母的嚴格家教,因此佛學院再嚴格的要求,對禪宗的棒喝信受奉行,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困難。
一九九二年奉常住之命,隨大師到南美洲,爾後留在巴西服務,一住十五年。現在回想這一段歷程,實在感恩母親小時候的教養,雕塑我們手足歷經艱辛而不屈,克苦耐勞而不退,讓我們養成逆來順受、忍耐寬量的觀念││而這些特質,都是母親人格的縮影。
記得二○○五年如來寺正趕工落成,就傳來母親跌倒、手術、住加護病房的消息,家人希望我抽空返回大馬。當時心中就向佛陀祈願:「佛陀,您讓弟子把如來寺工程及開光典禮圓滿吧!大師將法駕南美,是萬人期盼之事,請您圓滿弟子這個願望啊!」當時舉行開光大典圓滿後,師父上人說了一句:「你抽空回去看看母親。」當下我淚流滿面,心想:「師父,您怎樣知悉弟子的心事?」返家前,我先參加在美國西來寺召開的「美洲徒眾會議」,中途就接到了家人來訊「母親病危,速返。」我匆匆帶著往生被,立即從美國飛抵馬來西亞,從機場直接奔赴醫院加護病房,看到她老人家躺在床上,姐姐愛玉守了好多晚,於是我要求留下陪伴。替她加蓋往生被,夜誦地藏經,希望母親無痛無苦。過了幾天,奇蹟的事出現,醫生說
:「你母親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前後十幾天,母親竟然可以出院回家。這場病讓母親衰老了下來,奇怪的事她居然要求蓋黃被子,說是軟軟涼涼的,她喜歡。我也不敢提說那是往生被,佛教原本就是無此禁忌。在她身邊陪伴了她約一個月餘,見有好轉,就返回巴西,臨走時見她眼眶有淚,於是我向前擁抱了她。我環抱到瘦骨嶙峋的母親,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擁抱母親,許久,好似身分互換,我像母親在擁抱著一個病弱的孩子。我向母親承諾每年都會回來看她。她點點頭。我忍淚而別。嚴格的母親是「以教養為愛」,我心中明白。這個擁抱竟是四十年的第一次。
(本文作者為馬來西亞佛光山總住持)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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